第13章 短笛

“不,”被稱作堂主的那人搖了搖頭,“我們不打擾他,先去尋宗楊。”

他身後那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很有些不屑的意味,一閃身便不見了。

他們來去都是悄無聲息,離鴻在練刀的間隙裏壓根沒有察覺他們的蹤跡,直到晌午回去時,才發現多了兩位客人,他不知如何稱呼,只得在門口站住了。

“你就是離鴻?”問話的人是個矮瘦的小個子,一雙腫眼泡不客氣地盯視着他。

離鴻後退一步,抱了拳:“小弟正是離鴻,不知二位是?”

小個子答道:“我是朔北堂馬邢豊,這位是我們葉榮葉堂主。”

離鴻雖大略猜到他們是朔北堂的人,卻沒料到堂主竟然親自前來,忙又行一禮:“葉堂主,馬大哥。”

那位葉榮點頭笑了笑:“小兄弟在宗楊前輩這還習慣麽?”

離鴻瞟了一眼始終不發一言的宗楊,答道:“師父待我極好,多謝堂主挂心。”他暗暗有些疑惑,這位堂主看起來倒不及那姓馬的倨傲,舉止儒雅之外還有些軟弱,全不似天南那位駱堂主的威嚴。

“你額頭上的腫塊是什麽?”馬邢豊頗為無禮地指着他突然問道。

離鴻掩飾地摸了摸額角:“是……練刀時被黃蜂所蟄。”

馬邢豊咧開嘴笑了兩聲:“原來也沒有說得那麽神,我還道天南堂尋了個多了不得的奇才,看來不過如此,過幾年雕琢不成器,說不定也像之前那個一樣被一刀砍了。”

離鴻愣了愣,并沒有反駁他的譏諷,從他話中不難辨出,他針鋒相對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天南堂,早先便聽南柯提起過四堂間素來不睦,看來朔北和天南更是早有嫌隙。

葉榮卻臉色難堪了起來,輕喝道:“馬兄弟,不要胡說。”

他身為堂主,卻不敢十分訓斥下屬,着實古怪,離鴻在他二人臉上看了一圈,苦于身邊沒有人為他解惑,也只得在心裏自己揣度着。

見離鴻沒什麽反應,葉榮稍稍緩了口氣,向一邊的老趙道:“晚些時候會有人送些吃用之物來,這幾間屋子老舊,也順便修葺修葺。”

老趙頭只默默點頭,躬腰站在一旁。

葉榮又面向宗楊,擡手從懷裏取出個錦盒:“這是火獠衛才賜的兩顆天運丸,給前輩和老趙頭。”

宗楊這才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示意老趙去接,又看了看離鴻。

那馬邢豊察覺到他的意思,陰陰一笑:“今年還沒這小子的份,且看他在風狼中能活過幾年再說。”

葉榮皺了皺眉,并未再出口呵斥,只猶豫着看了離鴻一眼,離鴻覺察到自己待在屋內有些尴尬,便道:“我去打水。”

附近就有一眼山泉,擔着水一趟來回并不費時,離鴻剛打水回來便看見葉榮正在屋外來回踱步,看樣子是在等自己。

“小兄弟,”葉榮喊了一聲,向他走了過來,“方才馬兄弟的話不要太往心裏去,他這人就是愛說些不好聽的,倒也沒什麽惡意。”

離鴻只是淡淡一笑,暗道,比起那個惡言惡語的家夥,你這怯懦柔弱的朔北堂主才是古怪。

葉榮沉吟了片刻,猶豫着問道:“聽說……你是為了報仇才入的風狼?”

離鴻略微警覺起來,點了點頭。

“你年紀還這樣小,就為了報仇而活,未免也太悲苦了。”葉榮輕輕嘆了口氣,“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宗楊前輩雖然沒正式收過徒,但料想也會盡心竭力教你畢生所學,總好過把你送到河西堂去,那裏……咳……總之,入了風狼,萬事都要多加小心。”

他這樣語重心長,離鴻卻防備更甚,也不知他這溫文的模樣有幾分是裝的,當下只低眉斂目:“葉堂主教誨,離鴻銘記在心。待他日學成下山,再親自去向葉堂主道謝。”

葉榮突然凄笑一聲:“只怕那時候的朔北堂主,早已不是葉某了。”

他這一嘆,之前的話卻又不象是虛假之言,離鴻已習慣了這些人話中有話,他不便多問,只目送他默默離去了。

晚間,果然有人運了衣食上山,其中還有個小箱子,說是一些離鴻落在天南堂的随身之物。他心裏一動,忙上前打開,只見箱子正中躺着一個荷包,再一倒,果然是他所想之物。那是一枚小小的銀魚,大約只有小指那麽大,做工還算精致,只是實在小,但對離鴻來說,卻是最珍貴的至寶了。在黃橋縣脫困之後,他便尋了個銀匠将師母給他的那塊碎銀做成了這個小銀魚,一直貼身收藏。誰料之後被風狼擄去,波折種種,也不知落在了何處,從天南堂啓程前,他再三請阿貴尋找,果然被找到了。他将銀魚塞入懷內,再一低頭,卻見箱子裏還有一支陌生的短笛,大約是阿貴好心讓他解悶的玩意。那短笛翠竹通透,形狀質樸,離鴻饒有興致地拿了起來,學着絲竹伶人那樣将唇貼近吹孔,正要運氣,隐約卻聞得一股異香絲絲寥寥從那吹孔中浮動出來。

窗外晚風陣陣,帶着山谷中的藤蘿香氣一起撲了進來,窗前月色如水,缥缈着仿佛一個穿着素色長衣的人影,離鴻緩緩收了笛子,輕聲嘆出口氣來。

山中無日月,轉眼便是匆匆兩載,這夜月圓,幽暗的山澗深潭裏忽然激起一片水花,從那水晶柱般的巨大水花裏躍出個身姿矯健的身影,像只豹似的跳到岸上,随手将手中的刀擲入泥中,木制的刀受不住方才水花與刀勁的沖擊,斷做了幾截,而練完刀的那人身上卻是滴水未沾。他向着天上的點點繁星看了一眼,擡手将松散的半長頭發挽到腦後,回身向谷內走去。

“師父,我回來了。”離鴻的身量比之前拔高了一截,聲音也低沉了許多,他手裏托着銅盆,向榻上躺着的老人走去。

宗楊的面目枯槁得厲害,他自從幾月前寒疾複發,精神便差多了,人瘦得如同樹幹。離鴻不願見他狼狽,每隔五日都為他清洗頭發,老人的頭發花白而稀疏,被水打濕了之後,露出一道道蒼白的頭皮來,他半閉着眼睛,虛弱地問道:“今日練得如何了?”

離鴻抿緊了唇角:“還是那樣。”

“你也只能領悟到這步了。”宗楊嘆氣,“你雖有恨,可是殺意不足,又不曾嘗過思而不得,輾轉反側的滋味,終是不能領會逐影刀的精髓。”

離鴻低頭用布巾擦拭着老人的頭發,并不作聲。

“好在你天資不差,又生性好學,我知道,老趙那手點穴的功夫,也被你軟磨硬泡着學得差不多了,”這是宗楊兩年來頭一次說出誇贊的話,他最後閉了閉眼睛,“乾坤日月刀和逐影刀的全部刀法我都已教給了你,往後如何,全憑你自己的造化了。”

離鴻手上一頓,他隐隐有些不安,屏息等着宗楊說下去。

“這兩年我待你嚴厲苛刻,也不知你心中可有怨恨,如今,我想求你應我一件事。”

“師父請說,我定盡力去辦。”

宗楊費力地坐起身,低聲道:“請你日後行走江湖時替我尋一個叫做梁沖的人,他下颌上有塊黑痣,是胎記……”他好像陷入什麽追憶中似的,慢慢渙散了眼神,“你替我,替我找到他……”

宗楊說到這,胸口微微顫抖,忽然猛烈咳嗽了起來,離鴻忙按伸手為他順氣,又替他擦去口角的涎液,追問道:“師父要說什麽?”

老人臉色青紫得可怕,已是被寒毒侵透了,他喘息着張大了嘴巴,嘴唇顫抖而無血色:“對他說……原諒……原諒我……”

離鴻心裏猛地猜到了什麽,他對着老人焦急而絕望的瞳孔,用力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聽他允諾了這句,宗楊終于舒展開眉頭,渾身也失了力氣,沿着床柱緩緩滑落了下去,離鴻忙一把扶住,向外喊道:“趙叔!快!快拿師父的藥來……”

駝背老頭很快便沖進屋內,他低頭看了看宗楊的臉,又伸手在他鼻下一探,最後向離鴻緩緩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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