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雲弘被關入了一間破舊小院內,這裏是天南堂素來關人的地方,門口立着木栅欄,來回有幾個值守的人。離鴻隔着栅欄猶豫了很久,解下腰間的離恨遞給看門人,這才走了進去。他想見雲弘,卻又不敢見他,他記憶中的雲弘淡泊高雅,心性和善,不知會對如今的自己作何評斷。

舊木門被推開時有“吱呀”一聲輕響,正對着牆壁發呆的那人僵了僵,轉過了身來,他與離鴻對視了一眼,微微皺眉道:“你是?”

離鴻苦澀地笑了笑:“雲師兄,我是小六子,你還記得麽?”

“小六子……”雲弘呢喃了一聲,忽而一驚,“你是胡師叔的……”

離鴻心口一熱,聲音都顫了:“你還記得我。”

雲弘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笑意:“自然記得,”他上前兩步,上下打量了離鴻一番,“你長大許多了。”

被他那雙凝墨似的瞳孔望着,離鴻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站在那裏。

“沒想到在此地還能遇到故人。”雲弘輕嘆了口氣,“小六子,你也是被風狼抓來的麽?”

“我……”離鴻閃躲開他的目光,勉強笑了笑,“是啊,我在替镖局做事,前些時候一趟镖被風狼盯上,他們奪了镖銀,把我也關在這裏。”

“原來如此,風狼這些人實在可惡。”雲弘搖了搖頭,指着一旁的舊木椅道,“坐吧。”

離鴻有些尴尬地坐下了,假意道:“雲師兄怎麽會被他們抓來?”

雲弘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昨天夜裏同師叔在回太虛宮的路上着了他們的道,迷迷糊糊被擒來此處,也不知是有什麽目的。”

離鴻不由得低下了頭,輕輕“唔”了一聲。

“小六子。”雲弘走到他近前,輕聲道,“胡師叔的事我從師父那聽說了,那時我們都很擔心你,你為什麽不來太虛宮找我呢?”

離鴻一回想起舊事,只覺得鼻腔酸澀,啞聲道:“我……另尋了栖身之處。”他不願說去過太虛宮,又被當作乞兒打發了的事,便一語遮掩了。

雲弘摸了摸他的頭,聲音愈發地溫和:“你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我時常想起你,便覺得放心不下,卻又打聽不到你的下落。”

當那只溫熱的手掌觸到離鴻額頭時,他的淚水終于從眼眶滑落了一滴,他已太久沒有落淚,不僅不習慣,更覺得難堪,忙遮掩着擦拭了,将餘下的淚水忍了回去:“師兄沒有忘記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雲弘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方才說,你在镖局做事?”

“是,輾轉過幾個地方,後來押镖為生。”這雖然是假話,卻也是離鴻的真實經歷,說起來并不十分心虛。

“小六子,”雲弘握住他的手道,“你不如,同我回太虛宮吧。”

“我……”離鴻有一瞬的呆滞,随即目光一凜,反手握住雲弘的手指,“師兄想扣我的脈門?”

雲弘面上一僵,勉強笑了笑:“小六子,你在說什麽?”

離鴻心中苦澀,臉上更苦,咬了咬牙道:“雲師兄早已察覺我的身份了麽?”

雲弘神色也難看了起來,方才目光中的暖意都收了去,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離鴻,緊緊抿了唇角。

離鴻還有些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對麽?”

雲弘抽回手,沉聲道:“風狼的離鴻,早聞大名。”

他眼中是那日在錦州一樣的嫌惡之色,看得離鴻胸口一痛,聲音也黯淡了下去:“你是怎麽察覺的?”

雲弘冷冷一笑:“你雖然未佩那把刀,但從腳步也可看出武功上乘,聽口音更是離鴻無誤,只是我沒想到,你竟是當年那個小六子。”

“所以,你方才說時常想起我的話,也不過是哄我的,對麽?”離鴻苦笑着道。

雲弘板起臉:“不錯,你們風狼的行事我素有耳聞,不必再這般惺惺作态。”

“雲師兄,我們并非要對你不利。”

“不要叫我師兄。”雲弘皺起眉,“聽風狼的人這樣叫,實在讓人作嘔。你們究竟有什麽目的,不妨說出來。”

離鴻怔怔地看着他,過了半晌才道:“狼主只是想向貴派掌門交換太虛心經,等到心經到手,立即放你回去,絕不會傷害于你。”

雲弘沉下臉來:“素聞風狼掠奪了各派武功典籍整整一庫,怎麽還不夠,竟把主意打到了太虛宮的身上,果然狼性貪婪。今日要的是心經,來日恐怕連太虛宮,甚至連武林盟主之位也要垂涎,我為何要信你們。”

“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離鴻聽他滿是敵意,只得硬下心道,“不過你既知道風狼的秉性,就別動什麽偷逃的心思,若是激怒狼主,我也無法保你周全。”

雲弘冷哼一聲:“假仁假義,離鴻,你做的事江湖皆知,只恨胡師叔滿門遇害,只你一個逃命,竟自甘堕落,胡作非為,替他老人家蒙羞。”

“我何來胡作非為。”離鴻猛然拔高了聲音,“那些烏七八糟的罪名何嘗不是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栽贓給我的,那個鐵筆山的羅廉不是你們口中的大俠麽,卻是個殺人夫辱□□的混賬。當日在錦州,若不是我護着你那些不中用的師弟們,他們早被玄絲索絞成一堆碎肉,而他們回報了我什麽,說我是偷心法盜寶刀的賊人,你呢,則是給了我當胸一劍!”

他從未這麽憤怒過,象是憋了很久的委屈突然爆發了出來,眼眶都因為怒吼而微微泛紅,雲弘那一劍着實傷了他,皮肉雖已愈合,心卻還在滴血。

雲弘也怔住了,他倉促地扭開臉:“你既和風狼厮混在一起,還能怨別人誤會你麽。”

離鴻驟然露出悲怆的神色,轉過頭便想離去。

“小六子,”雲弘忽然這麽叫了他一聲,“你跟我去太虛宮吧,你助我們鏟除風狼,我讓師父收你為徒,我們仍以師兄弟相稱,如何?”

離鴻咬住下唇苦笑一聲:“對不住,恕難從命。”

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出去,連門外守衛将遞給他的刀都忘了接,一出院落便不自覺腳步加快,最後竟發足狂奔起來,一直跑到雲州後面的一處幽谷裏才停下。他腦中空了片刻,才想到大約是心頭情緒激蕩,以致逍遙笈所衍生出的那股內力在他四肢內迅速游走,這才失了控制。

此時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頭頂的星光什麽也沒有,他在這樣的黑夜裏獨坐了片刻,心頭惶然無處着落,習慣性去摸腰間那杆短笛。笛子放到唇邊卻遲遲吹不出聲音,他怕忍不住又會吹起那首思念雲弘的曲子,就在他握緊拳頭幾乎要将這杆笛子捏斷的時候,一聲輕笑從他背後傳了過來:“你整日瞎跑些什麽,幸虧雲州不大,否則光找你就夠我忙的了。”

說話的竟是南柯,他執着一柄透亮的琉璃燈籠向離鴻走來,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裏的稀罕玩意:“亮不亮?我從姓楊的那裏诓來的。”

離鴻點了點頭:“原來這幾天你在楊大少那裏。”

南柯走到他身邊坐下,嗐了一聲:“別以為我消息不靈通,這幾天的事我都知道,那個年輕道士當真是你心上人?怪不得當年你都慘成那樣了還一門心思去太虛宮找他,他沒理你吧,所以說你白惦記他這麽些年做什麽,人都送來了,你睡了不就完了?”

他這一連串話說得離鴻心頭愈發難受,低了頭便不再說話。

“好了好了。”南柯拍了拍他肩膀,揚起手裏一個半大的酒壇子,“這可是好酒,最适合你們這些為情所苦的年輕人。”

“我不喜歡喝酒,上次……”離鴻的話斷在了喉嚨裏,因為南柯已經揭去了酒封,那醇厚的香氣熏染着他,讓他口舌直發幹。

“喂喂,你可記得給我留一些!”南柯看他搶過去就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壇,一下子就急了。

“那一夜在太虛宮後山的幽潭飛瀑,我只看着他,就知道往後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樣子,他拉着我的手,叫我小六子,還對我笑。”離鴻自言自語地低聲道,“他刺了我一劍,我一點都不怨他,我只想聽他再叫我一聲小六子,再對我笑一笑。他說這些年很挂念我,他沒有忘記我,他還記得我的名字……”

離鴻哽咽着抱住頭道:“可我知道那是騙我的,我不想揭穿他可又忍不住,他說了實話只會讓我更難受,我不能再叫他雲師兄了,因為我是風狼的人,是邪道。我原本只想偷偷記着他,他不知道也沒關系,可是人心就是這麽貪婪,我又希望他也能喜歡我,能多讓我親近他。”

南柯有些同情地瞧着他,猶豫着道:“你真的喜歡那個雲弘麽,說不準你喜歡的只是你心裏的雲弘呢。”

離鴻仰起脖子又喝了一氣,他暈乎乎的腦袋聽不懂南柯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其實我也明白,他不會喜歡我,沒人會喜歡我,有個算命的說我六親孤克,我師父師娘還有那麽些師兄弟都被我克死了,我到現在連他們的仇都沒有報,我這麽沒用,怎麽會有人喜歡。”

南柯頭疼地按住太陽穴:“你也不要這麽說,其實你應該察覺到什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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