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木逢春遲

三月的三川城雖然不是草長莺飛但也蘊了融融暖意。可寒衣盡褪後絲縷涼氣纏繞在身上,特別是在沒有陽光和煦的馬車中。

“何管事是什麽樣的人?”晏北寒打破沉默,馬車沿着繁華的街市疾走,兩人一直無話,只聽見車外熙攘紛擾的喧嚣。

“記住,千萬不能叫他何管事,”岳小舟壓低聲音,聽起來有些神秘,“他最不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你要叫他何師傅才行。”

晏北寒鄭重地點了點頭。

說罷二人又重歸安靜。

岳小舟低着頭,五指輕輕彎曲複又松開像是在計算什麽,春風拂動着黛藍色的車簾,每當陽光接着風的頑劣透過縫隙時,晏北寒都能看到岳小舟低垂的面龐上隐隐染了鵝黃色的薄光。

他忽然想起新婚之夜,橘色的燭光給她姣好的容顏上染了血腥的顏色,她冷笑着将手箍在他的喉嚨上,眼中盡是殺意。

這兩個天差地別的模樣在心底正在緩緩重疊。

晏北寒感到一陣恐懼,他覺得自己在被她送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他難以預見。

“晏北寒,到了。”

不知什麽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岳小舟輕喚他的名字,晏北寒從自己編造的空洞中擡起頭來,木然地點了點頭。

岳小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麽,雖然自己的心中也是分外不安,這一步棋她兵行險招,成功便是成功,失敗那就是比上一世還愚蠢的作繭自縛。

晏北寒先一步下車,而後伸出手來。可岳小舟卻扶着岳鳶的手踏下車來,晏北寒默默地将手背在身後,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這麽多年來,無論是逃亡還是流浪,這都是他最為擅長的一件事。

“這裏便是岳家的庫倉。”

岳小舟的手在空中漫不經心地一劃,皓腕上幾只赤金細钏碰撞出悅耳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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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她手劃出的大致範圍看去,晏北寒一時瞠目結舌。

此地毗連着碼頭,連亘着起伏的長排磚瓦屋宇在眼前一直延伸到波光粼粼的江水,四目可及都是黑瓦與黑瓦下筆直的青磚,寬大的木門鉚釘縱橫,每一個閃着鏽黃色銅光的門釘都有成年男子的拳頭大小。黑色的屋檐緊挨着,庫倉與庫倉之間的甬道上只能投下陽光的細線,穿着帶有岳字短褂手拿長槍的人六人一組穿梭其間,晏北寒看着在豔陽下白芒閃爍的槍尖,耳邊突然又傳來了凄厲的哭叫聲。

“你身子不舒服?”

岳小舟見晏北寒的神色有異,輕聲問道。

“不,”晏北寒笑着搖了搖頭,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只是沒想到這些都是屬于你的。”

“我的?”岳小舟勾起嘴角,眼中卻沒有笑意,“這些東西是我父親的,從來都不曾屬于我。”

“這些遲早都會真正屬于你。”

岳小舟側過頭,晏北寒已經比自己高了一點點,二人平視一笑心領神會,可岳小舟再轉過身來時,心中還是惴惴不安。

“我帶你去找何師傅,”岳小舟巧妙地掩飾過去,指了指一旁,“這邊。”

繞過正門前的橫路向深處走去,一排排吊腳的木屋映入眼簾,不同于磚瓦房,木屋上蓋滿了幹燥的稻草,大小也只是一間普通民宅的規模。

“這是存放糧食的庫倉,”岳小舟見晏北寒面露疑色,“磚瓦房不夠幹燥,要樟子松搭成的木屋和風幹的稭草才可以。”

“樟子松?”晏北寒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可是産自永冬森林的樟子松?”

“正是。杉木或是其他的木材也未嘗不可,但樟子松較為幹燥的同時還有防蟲的效果,所以我爹當年雇了船隊從西都出發拉了一批樟子松走海路到達滄南再沿川江一路北上抵達三川,路上折損了三分之一的木材,但餘下的綽綽有餘。”

晏北寒徑自走上前去,仿佛岳小舟不存在一般。他走到吊腳的木房前,鼻尖抵在樟子松的圓樁上,貪婪地嗅着一縷幽若的森林氣息。手撫過木紋滄桑的紋理,我和你們一樣,晏北寒絕望地想,背井離鄉,甚至連離家的路與終點都是一樣的。他很想落淚,可是樟子松的味道溫柔,讓他想起更溫柔的家鄉來,他便突然不想掉下一滴眼淚來。

岳小舟覺得晏北寒的背影有着說不出的支離,那是一種十六歲不應該有的東西,她雖然奇怪卻并不打擾晏北寒詭異的舉動,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思量剛剛的話是否有何不妥。還是他的前塵往事被一段木材漂洋過海的故事挑起?

岳小舟不知道。

“我……”不知過了多久,晏北寒發覺自己的失态,急忙回身向岳小舟解釋,可是話到嘴邊,那些曾經順遂的謊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岳小舟笑了笑,她今日才發覺,曾經與她共處了五年的人,她甚至從未想過要了解半分,在死前,她還記得晏北寒口口聲聲說他想要的不止如此,是啊,自己都不清楚別人所求為何,竟然還以為自己所施舍的旁人必須感恩戴德。

可是這一次她卻同樣不想了解,她需要的只是利用。

心境因為剛剛的沉默而平靜了不少,岳小舟指着不遠處一個精致的小院笑着說道:“那裏便是何師傅住得地方。”

“他住在這裏?”晏北寒也整理好了心緒,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對工作癡狂到了如此境地。可是當他放眼看去又覺得有些奇怪,那是一個農家小院樣的空地,四周圍籬精致,且爬滿了剛顯嫩綠的細藤,還看不出是什麽草木,只是遠遠看去倒像是綠色的錦線在籬笆的網格上勾勒着春天的氣息。而院落中三棵挺拔的樹木卻還未有發芽的跡象,從高矮和嶙峋的枝幹看起來像是桃樹或是杏樹。院內隐約可見已經犁好壟溝的方塊田地,新土與四周相比格外油亮,再往旁看去則是一個小小的竹亭,亭下石桌石凳別有韻致。整座院落看起來就好像一個隐居的勝境。

看着晏北寒詫異的目光,岳小舟忍不住露出笑容來,她引着晏北寒向小院走去,只聽見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傳來。起初還是模糊的字句,待三人走到門前,已然聽得一清二楚。

“青草綠籬笆。妙極!妙極!真是佳句啊!佳句!”

“糟糕!”

岳小舟面色一白,竟拉住了晏北寒的袖口。

“出什麽事了?”晏北寒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慌忙之中竟一時情急反握住岳小舟的手。

“他居然在寫詩!我怎麽挑了這個時候!”岳小舟恍然不覺手上溫熱的觸感,只是一味捶胸頓足,“記住,一會兒我說什麽你跟着附和就好,千萬不許多說話!”

晏北寒急忙點頭應允,這時岳小舟才發覺掌心發燙,連忙甩開晏北寒的手,臉頰騰得紅了起來。她低着頭快走兩步已經輕叩柴扉,晏北寒小心翼翼地在衣側擦去自己手心上的汗珠,也紅着臉快步跟上。

“請進。”

洪亮的清吟聲聽起來格外悅耳,晏北寒随着岳小舟走入屋子不覺呆立,目所能及之處竟然全都是書架整齊擺放,屋子的盡頭有一張甚至比岳小舟書房裏的桌案還要寬大許多的案幾,案幾後面負手站立着一個身着青色舊袍,清瘦卻氣度不凡的男子,他兩鬓與飄逸的胡須已經有些許的花白,想來也有五十歲的年紀,只是一雙矍铄的眼睛裏還看不出年齡的渾濁。

“大小姐!稀客稀客!這位俊朗不凡的年輕公子定是姑爺了,姑爺真是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佳偶啊!漏舍真當蓬荜生輝啊!來來來,在下剛好得一佳作,還請大小姐和姑爺指點一二。”

何子屏根本沒有給岳小舟說話的機會,晏北寒感覺到岳小舟的手有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這一次他猶豫了片刻,沒有再将手握上去。

“初春來種樹,樹繞小茅屋。房前叢叢花,青草綠籬笆。大小姐和姑爺覺得如何?‘青草綠籬笆’一句可是在下反複推敲得出的佳句啊!大巧不工堪比古人淳厚!如何?是不是入口生香回味無窮?”

“小舟自幼只習得經商之道,對于詩詞沒有什麽研究,”岳小舟臉色發白,都快要揉爛了晏北寒的袖口,可竟還是硬撐着臉上的笑容,“只是這最後一句的确是全詩的點睛之筆……”

眼見岳小舟再說不下去,晏北寒雖然被這首所為“詩”震懾得不知說些什麽好,卻還是咬了咬牙挺身而出,“何師傅這句詩妙就妙在綠字上,這綠字生動蓬勃,化無形為動态,正應了屋外那超然不俗的矮籬,将方游物外的隐士之情描繪的淋漓盡致,堪稱畫龍點睛之筆。”

這一次是岳小舟激動地反握住了晏北寒的手。

“知音啊!知音!沒想到老夫求索數十載,姑爺竟然是我所求了多年的那個知音!”

看着幾乎老淚縱橫的何子屏,晏北寒被唬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岳小舟急忙輕輕踮起腳尖湊到晏北寒的耳畔小聲說道:“他說什麽你只需誇他就是了!如果他說自己幾十年屢試不第,你就要說是那些考官目光短淺,你只要哄得他的歡心,學會如何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整理起禮單來自然等心應手,不止是禮單,即便岳家的倉庫在你手中也再沒周折可言,從今日起一直到學成之日,你都跟在何師父身邊,切記我說過的話,晚上回家我要廚房給你炖些好吃的滋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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