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恍然悟心弦
一連三日,晏北寒早出晚歸,在庫倉的時辰遠超過家中,而岳鳶也在兩日之後又叫來了盧威,再次褒揚。
送走了盧威,已經到了晚膳時分,陳自山依照岳小舟的吩咐将府中曾來拜訪的拜帖遞上,又說起府中的大小事宜。
“今日府中沒有什麽雜事,只是……”看着陳管家欲言又止的樣子,已經疲累了一天的岳小舟不住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生意上的細節不容忽視,府中的瑣碎她自然也不能掉以輕心,只是她一個人真的很累。
“陳管家,直說就是了。”岳小舟的聲音裏有着一絲無奈的倦怠。
似乎是斟酌了再三後,陳管家才緩緩開口:“這兩日府中下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說是成親之後小姐和姑爺只有在新婚當日同房而居,之後再沒有……很多人頗有微詞,覺得小姐和姑爺之間……之間……”
“我知道了,”岳小舟低下頭,掩飾住面上的緋紅和愁色,“你下去吧。”
阖門聲後,書房內寂靜如夜,蠟芯微動,綢罩上的剪影也随之變幻。初春時分,鳥叫和蟲鳴都難覓蹤跡,岳小舟緩緩從桌案上擡起頭,走到窗前久久伫立。
如果岳文謙在府中安插了眼線該怎麽辦?
不,不是如果,他一定會這麽做。
自己難道真的要像從前一樣五年中都不和晏北寒同屋而居,任憑流言蜚語雜草一樣在府中瘋長?
夜色下月明如鏡,漆黑的夜空中只有幾點黯淡的星光,咬了咬牙,岳小舟開口喚來了忍冬和半夏,吩咐她們今日一起在主居侍奉。
主居已經褪下那重重紅妝,只是大體上的布置依舊是吉慶祥和的顏色。朱紅的錦帳砂紅的帷幔,喜字不翼而飛,只剩下一些成雙成對的彩瓷畫瓶和鴛鴦的玲珑挂件。岳小舟沐浴後穿着貼身寝衣坐在妝奁桌前核對着運局報上來的工錢記賬,手邊的算盤珠子在纖纖玉指的撥弄下聲音清脆悅耳,岳鳶從身後為她披上了一件長袍,岳小舟回眸一笑還未來得及說謝,房門在這時緩緩打開,發出一陣窸窣的響動。
“你出去吧。”岳小舟看到來人是晏北寒,于是擠出一絲微笑輕輕拍了拍岳鳶的手背。
點了點頭,岳鳶眼神閃爍不定,可她還是快步走出了房間。
“今日何子屏都教你什麽了?”凝滞的氣氛讓岳小舟有些喘不過氣來,面頰已經開始慢慢發燙,她挖空心思找到了緩解尴尬的話題。
“什麽也沒有,”晏北寒搖了搖頭,十分疲倦,“他将自己從前的詩集拿出來讓我一首一首地品評,直到傍晚才肯放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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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如此,”岳小舟蹙起眉尖,“從前還曾因為沉迷寫詩結果誤了我爹的大生意。”
“不過他實在厲害,今日來提貨的人只是報了商號名稱,他便将貨物存于何處的牌號與種類以及多少說得一樣不差。”
“是啊,我第一次見到時也吓壞了,我爹和我說何子屏過目不忘并非天生,而是有自己速記的法門,你若是學會……”
“我若是學會,便可以取代岳文謙的位置,為你除去心腹大患。”
晏北寒的身影被燭火晃得有些虛幻,只有那一雙深墨的瞳仁異常的清晰。
許久,岳小舟才幽幽地開口,“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表現得那麽聰明。”
“自從大雪的那一日我被你撿回府中直到現在也足有兩月有餘,我不聾不啞當然也不傻,還有,”晏北寒停頓下來,再開口時聲音蘊了一絲柔軟,“我很感激你從不問我來歷。”
那是因為我并不需要知曉。
岳小舟深吸一口氣,話到嘴邊卻只化作一個笑容,“與其讓你在富貴中變得一無是處,我覺得你更适合眼前這樣的生活,只是此路難行,我自己也沒有任何把握。”
尤其是你,晏北寒,你是我最危險的一步棋,稍有不慎,我不過是在玩火**自掘墳墓。
“你說得對,我不喜歡一無是處的感覺。”
岳小舟從妝奁前緩緩起身,直視着幾步之遙的晏北寒,她第一次覺得和他如此之近,近得可以說一些心中積蓄已久的話。
“晏北寒,我從沒有意瞞着你。在我心底,除了岳鳶,只有你會可能成為我的心腹。徐俨,何子屏,燕素雪,還有呂紹安,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爹忠貞不二的手下,哪怕此時此刻我爹早已仙逝,在他們的心中,岳家家主卻從未改變過……”
“不,”晏北寒上前一步,打斷岳小舟的話,“你錯了。你這樣覺得是因為你在害怕,你害怕自己沒有能力主宰岳家的産業,你怕你的叔叔,怕你的屬下,怕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包括我。”
燭光昏黃的剪影落在晏北寒的臉上,岳小舟想告訴他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衆叛親離後慘死的無助和絕望只有她明白這種痛苦。可她沒有開口,只是眼神複雜地看着晏北寒,忽然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我雖然沒有見過你爹,但是卻相信,他既然能白手起家創下這樣大的家業自然并非池中之物,他留下這些人是輔佐你,而并非是要你去害怕他們,在你成為岳家當家的那一刻,他們就要對你忠貞不二,他們為你奔波行事與對你爹盡忠職守其實并沒有任何分別。以後不要再說這樣妄自菲薄的話了。”
似乎過了許久,岳小舟忽然一笑,這次換成晏北寒有些詫異。
“你說得對,”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聲音說不出的輕悅,“因我不敢直面才會這樣自欺欺人,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不過是平添煩惱。以後再不會了。”
看着晏北寒笑着點頭,岳小舟也露出淺淡的笑意來,她轉身将身後的簿冊邊整理好便開口笑道:“有時我總覺得你在看待世事時比我還要年長。”
“那是不一樣的,”晏北寒看着岳小舟纖細的背影凄然一笑,“我曾經的生活裏每一日都像四季三秋那樣無望和漫長,其實有時候年齡只是個符號罷了。”
岳小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沉默着轉回身來,看着晏北寒眉宇間的落寞神色,她想去安慰,卻無從開口。
柔和的暖光讓岳小舟原本清麗的面容更加柔和,光影流轉間,晏北寒看到夜風悄悄從半開的窗下溜進來勾起她散落的長發,烏黑柔軟的發絲輕揚起妩媚的弧線。
“不過,有一點你并沒有錯,”晏北寒的心仿佛被那縷曼妙輕飏的發絲拂過,激起一陣細碎的□,他向前一步,幾乎貼在了一時面紅耳赤的岳小舟身前,“他們只是你的屬下,而我是你的心腹。”
岳小舟說不出的害怕和羞怯,她想推開晏北寒,卻不敢碰觸他的肢體,于是她便緊緊依靠着身後矮矮的梳妝臺,雙手扣在邊緣上,呼吸和心跳都亂了不止一拍。晏北寒身上的溫度近在咫尺,他的面容鋪滿了自己目所能及的範圍。
不知該說什麽,岳小舟竟一時慌亂着開口,“你……你比冬天的時候又長高了些……”
晏北寒橫抱起岳小舟打斷她的話,岳小舟臉色由紅轉白,開口想叫岳鳶的名字,她被穩穩的輕柔的落在了床上,待她真要開口時,晏北寒緊接着只是抱起了她身旁的一卷錦被。
“我知道,”晏北寒溫厚一笑,“當初我答應你不存非分之想只與你做名義上的夫妻,你我共處一室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我心中清楚得很,自然不會僭越。”
岳小舟心中一暖垂下眼眸,最終只是輕聲說了句多謝。
“更何況你噩夢連連,若是我真的睡夢中被你像新婚之夜那樣掐死豈不是太過冤枉。”
晏北寒本是玩笑,可他卻發覺岳小舟并沒有笑,她半坐在床榻之上,長發烏雲般流瀉散落身側,搭在腿上的十指竟不知不覺蜷曲,将暗紋的寝衣抓出了無數道溝壑褶皺。
“我……抱歉,”晏北寒急忙将一床被子鋪在一人餘寬的紫檀木腳踏上,“何師傅要我明日早去,你也還有諸多的事情要忙,早些睡吧。”
見岳小舟點了點頭後蓋好了被子,晏北寒才吹熄了床頭的蠟燭,房間霎時陷入黑暗,他輕手輕腳地躺好,聽見床上傳來輕柔的呼吸聲,幾不可聞。他想告訴她噩夢不過只是噩夢,不必放在心上,可是他也有自己難以擺脫的噩夢,只是他覺得今晚噩夢一定不會打攪他的安眠,從十三歲流浪伊始,他第一次如此肯定一個明明子虛烏有的奢望。
靜谧糅雜着夜色。
疲倦伴随着困意席卷而來,又将岳小舟推向噩夢的深淵。
她再次站在了破舟之上,漆黑的河水被火把照耀成暗金色的熔岩,晏北寒一個人站在她身前,卻是十六歲時的模樣。
刀刃攪動身體,她疼得彎下腰說不出話來。耳邊仿佛轟鳴般缭繞着晏北寒冰冷徹骨的聲音。
“我要的不止如此。”他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