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山永寂誰與同
霧,數不清的霧,伸手不見五指,蒼茫而沉重。帶着濕冷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包圍,湧入鼻喉,沖入五髒,肆無忌憚,讓人絕望!
而她,一步一步行走在這樣灰冷的霧中,再找不到方向,每一步都如沉溺在死亡之中,心生惶恐,卻仿佛隐約期盼着自己能就這麽一直走下去,便再不用醒來……她這麽想的時候,嘴角微微的上揚,該是一個讓人動容的苦澀笑意,卻在這個時候,她又看見了那個人,他就站在那叢霧中,背影從來孤峭,此刻旋衣側身在那處風的山巅,深重而溫和的眼睛本是熟悉,目光深遠落在她身上,含着的是過往的笑意——
她站在他這樣的目光中,覺出緩緩流到唇上的鹹澀意味,面對着他,終于默默流出平生最後一滴可能的眼淚,自知,也再不可能去恨他。
那樣長久的站姿,原以為終可以穿越一切曾橫亘在當中的時光歲月,她看着他迎她走上一步,雙唇翕合,依稀仍能分辨出他清晰吐出的還是那個蝕骨刻下周身的名字,心中往常一陣揪痛……霧,無窮無盡的霧終于于眼際消散開去,她頰邊的淚也終于幹去。
九嵕山,高處,風卷雲消,随着那夢境,随着那人。……她的腳下,依舊是千年古木懸空而築的棧道。棧道——送他離開的路,從今往後,這世間再不配擁有那樣一個絕一無二的英武男人,再不配了……腳下臨空的懸木吱呀唱出最後的崩解支離,而她武元華卻還活着。
女子的眼神成孤絕,落在了再不可看見的九重之外——是……那樣一顆開天辟地的帝王之心,那樣一番與日争輝的治世華章譜下,然到了最後一刻,仍是不願騰挪出一道縫隙來容的下她哪怕一滴感情!
多麽驕傲而任性的一個男人啊!——從唇角暈染開來的凄楚纏綿,被山風一絲絲剝去,終連冷漠都不肯留下半分,她緩緩從沉重的孝衣中攤出手掌,那山風便從她指間穿透而去,連帶着穿透了她從今留存在這個世間的這具軀殼……
杜小東移步到這處山巅的時候,灰色的袍袖連帶着白色的麻布孝衣被風吹的仿佛傾刻要從這處被帶離往更未知的底淵,然他靜靜的不離左右,望着這樣一個女子的目光,同情,憐憫,卻又說不清的帶着自嘲。
是,自嘲之意。
便因他一個閹人,心上莫不是也有一份本不該有的感情,藏匿了那麽經年,連他都恍惚忘了曾是怎樣的開始,曾是怎樣的那些人,而他,曾處在他們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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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個女子還要羁留在這個再無留戀可言的世間,而他,卻終于可以解脫了。
只是這樣一念,吸進肺腑的空氣如此寒冷,他的心卻熱騰騰的,就像新郎在等待着大紅花嬌即将将新娘送進樟葉遮蔽下的家門的那種喜悅,臉上徘徊着魅異的緋紅,又像是長久孤獨醉酒的人。
秋雁回空,啾啾婉轉而鳴,卻終是行的遠了,成了一道遙遙天之痕。
便譬如到了最後,任何一個人都再顧及不得另一個人。
曾然,他的姐姐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不曾錯。
武曌的眼神漸漸清晰,恢複到往日的秋水無波時,杜小東已經恭恭敬敬的站在她面前打揖:“武姑娘,皇上讓您去前個呢!”
他稱她為武姑娘,或因他知道她和新皇之間那層微妙忤逆的關系,而更或因為,他仍願意替那個已然離開的女子依舊去寵溺這個孩子。是,即便二十年之後,那女子的身形早已離的太遠,她的魂魄也該早已化成慕士塔格峰頂上那潔淨,純白而冰冷的的雪粒,随風齑粉散去,不留存一分哪怕讓人來眷戀!
即便是那樣一個她曾用一生來許下誓約的男子都不能。
杜小東的思緒泛着苦澀,一波波的浸染向腦海之外……但他已不再年輕的臉上卻始終維持着那樣溫暖如醉酒而詭異的笑容。
“皇上?”小字媚娘的女子失神問出,眼中乍起的迷惘流淌向這個李世民身邊的內侍。依稀她果真是進入了一場漫長異常的夢,夢醒的時候,長安月下,檐心如勾,他還會叫這個杜小東的故人來傳她,不為別的,只為了曾經那一段贖的往日記憶!
“姑娘糊塗了,新皇昨兒個才登基的!”內侍總管杜小東惶恐着,壓下嗓音提醒道。
武媚娘眼中奇怪一愣,細細思量着這番話,忽然頭也不回的朝山上走去。——唇角便是一抹緋色冷笑。是了,她怎生忘了,九皇子李治不就是在他的靈前即的位,她親眼看着另一個男人登上了原本只有他才有資格去坐的至尊寶禦,駕馭了那幫本該只聽命于他的朝臣……
是,只有一天,這大唐的天下,就再不是從前的天下!
她怎麽就忘了呢!當一輪金陽徐徐墜落的時候,自然會有另一輪太陽頂替而上,誠然,那确切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另一個人了!
九嵕山,九道山梁拱肩而立
,前迎着渭水,後連着八百裏綿延不絕的秦嶺。
十六個身強體壯被萬裏挑一選出來的人正肩扛着巨大的棺椁緩步向着山巅行去——他們和其他任何一個世人相比,都有着最堅實的臂膀,最穩健的步履,他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帶着全部敬仰,對棺椁中人的尊敬……他們絲毫不敢大意,哪怕是微小的凝滞都深怕叨擾到棺中人從此的安寧。
而那個人,原本也是一個可以讓整個大唐的子民匍匐而贊的人。
李治披着麻衣,就跟在這十六個人的身後。他的眼中依然悲痛,他的眼神瘦弱而不安,更有對腳下将來之路的惶恐,但他是李家的皇子,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儀依舊是讓他在這一片人群中看起來永遠的高高在上。
上山的路那麽長,他們走的那般緩慢,仿佛想借此來多挽留片刻那個已然離開的人——但路總有盡頭,他們業已行到地宮的入口,黝深的墓門,仿佛一張随時準備吞噬一切的黑暗的獸口,即将吞噬那個人的身體,也将帶走他在這世上殘留的全部感情。
武媚娘登上山巅的時候,剛好看到李績将手中的一炷香高舉過頭,俯身向着棺椁長跪而去,久久不起,老邁的臉上因為悲痛而突顯抽搐。李治将目光緩慢的從李績身上移向她的時候,她看到新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如初生嬰兒般的無助和不安……
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駕崩。八月,葬于昭陵。
九峻山頂峰忽起的一陣風,異乎尋常的寒冽。
長明燈的燭火在殘風中搖曳,她披着白袍緩緩的從帳後走出,望着龍榻上他。
他的眼神雖已迷離,但黑瞳依然清澈如鏡:“陛下!”她輕輕呼喚他,後來将他略顯粗澀卻溫暖的手掌拊在自己的嬌嫩的臉頰上,怕他手心的溫度忽然逝去。
他看清她臉上尚未褪盡的淚痕。“元華,朕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他對着她笑:“但是你要知道,你所要的,朕已經給了她,就再也不可能給別人了,她一生不負朕,朕又怎肯輸于她!”
那樣一雙子夜玄瞳,有着不甘,卻有更多笑意此刻流經而出,疑似她以為終究看錯了自己的一雙眼。
然,粒粒分明。
這個男人是至死,仍不肯施舍一分給她!
“元華自然知道——所以陛下盡管掌控着這整個大唐江山,卻放任她的離開,您自有您的驕傲,然,不過更
不願拂她最後一點心意罷了!”武元華凄涼的笑意在昏黃的燭光中黯淡:“可大唐的皇帝陛下怕最終還是後悔了,因為即便她真的走了,你也希望她是在你的懷中離開,她最終見到的那個人也只會是你!”
“為何會有那樣的恨?——只因為對她,陛下你是始終貪戀的!你也是到了後來才想的明白,是不是?只可惜,卻再沒有一個挽回的機會,是不是!”她啞聲笑着,空洞的聲音在偌大的含風殿中四處跌落,被歲月沉澱的記憶突兀的被挖掘,重新刺痛他的眉目。
她依舊是當年那個口無遮攔的五歲丫頭,即便他已經可以駕馭她的生死,他在她面前也依舊是欠下幸福的男子!而他卻不知道,有些事,歲月彌陳,記憶越深,痛沉入泥淖卻永不得死亡。
她伸手,去撫摸他鬓邊的發,疼痛的臉像一朵被切割過的牡丹。
因是牡丹。
于是,他放任她的恣意妄為,是他僅餘的補償和不忍。
梆聲從遙遠處傳來,他掌心上的溫度在她的手中一點點冰冷流失,輕輕一松,最後決絕錯身離去。西風灌進這個瞬間冰冷的大殿,那般地冷。而窗外,風雨正盛,天地飄搖……
杜小東已走到殿門邊,帶着顫栗的哭音向跪候在殿外的人大聲宣诏。
“陛下駕崩了!”
透過後來正微微敞開去的殿門,昏暗的塵光中,她将他眉心一縷發絲認真攏至耳根:“陛下說佛陀的慈悲終能安定我的這顆心,可是陛下知不知道,我這一生究竟想要的是什麽……”她淡淡的,柔聲對已然離開的人說道。
“我跟你一樣,我不信神佛,信得,只是我武元華自己罷了!”她的雙手撫觸過這個男子已然閉阖的眼睫。
面前的這個世界,從此将跌入黑暗,流失在他那一雙始終漆黑的墨瞳中吧?——而這世間,只因為少了這樣一雙墨瞳,便從此少了最後唯一能束縛住她武元華的那柄刃。
“袁天罡真的在一個時辰前羽化仙去了!”新皇帝走近她時,微聲說道,聲音中帶着因為恐懼不安而引起的嘶啞,他的眼神喏喏,仿佛溺水而亡般望住她。
她卻仍在看着那些在靈前和他做最後道別的人,看着他們臉上全部的誠惶誠恐,怯怯諾諾,她忽然有想放聲大笑的想法,但她只是更緊的用一截紅甲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你父王的遺命!”她冷漠
回道,沒有分出一絲目光去看面前這個孱弱的他的兒子。
李治一怔,眼神中又漫進許多悲傷和彷徨。
有鐘聲突兀的響起,擊破這天宇間荒涼的讓人窒息的平靜,所有的人,已在山巅的,依舊踯躅在那條山間棧道上的人,他們都停下了腳步,肅穆而立,凝神屏息,望向這邊。
“時辰已到,恭送太上皇先去” ,杜小東站在棺椁邊,扯出最後的聲音大聲道。滿山遍野的人,一時呼啦啦的跪下,無數顆黑壓壓的頭顱,肅穆的齊齊磕入土中。
圍繞着棺椁最後恭別的文武百官都已默默的讓出一條道來,杜小東手持青燈引路,沉重的棺椁又被擡在那十六個人的肩膀上,他們一步一步緊緊的跟在杜小東的後面。
“這最後一程,朕準你送父王!”新登基的年輕皇帝忽然對她說出道。
四周立刻便投來衆多質疑的目光,她區區一個先帝的才人,本沒有資格送帝王最後一程。
李績跪在地上,阖上雙目,仿佛一切已與他無關,長孫無忌眉間一皺,卻終于沒有說話。這是李唐的第三任皇帝,他的親外孫下的第一道旨意,他縱然決出不妥卻也不願去拂逆。
那叫武元華的女子的目光于是涼涼的掃過這些他的托孤大臣,驀地冷冷一笑,揚起美麗的頭顱,從地上站起,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面前跪着的人避恐紛紛的為她退讓出一條路。
她走進墓門,就走在李治的身後。
墓道陰冷灰暗,所有的喧嚣紛雜瞬時隔絕在了墓門之外,越往前走,眼前的光線越來越黯淡,直到失去視覺。
唯有腳步聲,一記,一記,敲入歲月最後的印記。
她就這樣忽然哭出。有淚,無聲跌落,滑過昏暗中她的臉,落進她腳下蒼白色的石級中,一級,又一級。
——因為她知道,這一路,終究是走到了頭。而那個人,将靜靜的躺在這裏,永遠都不會再回來,永遠的最後遺棄了她,和,那個五歲的武元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