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之千年之事4

一棵大榕樹,枝葉漫天,遮蔽了大半個石鼓村,在這個如今缺水的黃土原上,沒有人知道它的根莖紮根到何其遠的深處,才得以延續一個本不該的存在,經歷千年,悲涼的望盡了這一片灰莽土地上曾發生的滄桑。

一群人正圍在這榕樹下,聽一個中年的男子操琴。

琴是自制的土琴,三根弦起起伏伏間,便撥彈出誰都叫不出名的調調來,但,所有人都聽出了那層難過的意思,這個窒悶的午後,這無可奈何的心情,很多人的眼中突然就湧出了淚意!

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但他們擁有和任何一個最平凡的世人一般樸實質地的情懷,他們對腳下這片養育着他們的大地有着何其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

“杜先生,這大熱天的夠苦的了,不如換個調子!”圍觀中後來有人遠遠的喊出話來。

中年男子仿佛是聽見了,仰頭,望向天空。

暮色已近,天光熹微散去,西邊淡淡炫出紫色灰暗的彩霞。

石鼓村的村人是在很久之後才發現這個突然到訪的中年男子竟然是一個瞎子。那雙泉水一樣清朗的眼睛雖然散發着和潤的光澤,但那裏收入的卻永遠只能是一片黑暗,男子雪白的衣襟在黃塵漫漫中揚起,随風而來的黃塵卻避他而過,獨自招搖向他身後的天闕……

那個叫東兒的孩子就在這一片風沙中從榕樹底下走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衣衫褴褛,靠在樹根上,口水順着嘴裏的草根滴到衣襟上,他似渾然不覺,依然叭滋叭滋的允吸有聲。

這樣的一個傻兒,既是惹人憐,也是惹人恨。

“啪”,一個鞋底子破空飛來砸在他眼角上,孩子丢了草根,抱着頭嗚嗚的躲到一個角落去了。

三弦琴的琴聲驟停。

那叫杜先生的中年男人下一刻徐徐擡起一雙瞎眸,目光便沒有一絲偏差的落在那個叫東兒的傻兒身上,開口道:“東兒,你可曾還認識先生麽?”

這中年男子後來在那孩子的身邊緩緩蹲下,伸出潔白的手,握住了那只肮髒的小手……

榕樹根下的癡兒仰頭,呆呆看了這男子好久,或許有生記憶中還從無有人這樣溫和的對他說過話,傻孩子貓着身從角落邊一點點挪到杜先生的身邊,眨着眼睛,仰頭,依舊看他。

有這樣明水般瞳仁的孩子,又怎可能會是個傻兒!

而這樣一個傻兒又怎會一個人無辜跑到數十裏之外的九駿山,又如何會掉進一個從來也沒有別人掉進去過的洞窟,而那洞窟,偏偏又是那個帝王永生長眠的一處地方!

盲眼的杜先生眸子就有智慧流淌而過,痛苦,掙紮,深深的嘆出一口氣後,他伸出那只彈琴的手撫摸

着東兒那一頭髒亂不堪的發:“東兒,你當時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

那樣一聲沉重卻無可奈何的憫嘆……四周出奇的平靜,石鼓村的村民默默的望着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

西邊紫灰的雲陲翻湧,流淌,

許久後,琴聲再度響起,中年男子在榕樹下盤膝而坐,十指撥彈,那叫東兒的傻兒就蹲在他的身邊……琴聲悠悠,數千年的光陰就如此緩緩流淌眼前而過,如一段長久被湮沒的記憶,一次次的沖擊着這樹下相圍而坐的這些人。

在重轉到這人世之前,曾經我們在那遙遠的前世留下怎樣的羁絆,我們的內心是否至今仍在忐忑不安,未知所終?

我們仍将苦苦冥思思而不得的一些東西,那些我們永遠都不肯放棄過的一些東西!

有山雨欲來的苦楚,琴弦單挑,擲地亂人心扉,是千百種苦恨糾纏不清,飛沙再起時,撫琴人的眼中驀地現出悲絕,琴弦“铿”的一聲嘣斷,中年男子立身而起,一向溫潤的眼中猛然迸出裂碎清光!

村頭的人尚自沉澱在不安的琴音中,他們将目光投向那個盲眼的撫琴人,卻随即又将目光移向更遠處,風沙中,一輛黑色的吉普正緩緩的駛近。

自從昭陵出事後,這個地處西陲,經久被幹涸和窮困折磨的地方日漸變的熱鬧,但這一切和土生土長在這裏的他們又有何關系呢!……所以,他們雖然瞪大眼睛看着車上正走下來的這位英挺的年輕人,身子卻連一動都沒有動,仿佛是在看着一場與他們并無關系的劇。

遠遠的,那年輕人望着這邊這群圍坐的人,待看清楚村頭石碑上刻的字後,對車裏的人點點頭,後車廂的門被打開,一個女孩随繼從車裏跳了出來,擡手捋了捋遮住目光的額前長發,有些腼腆的朝着他們笑了笑。

石鼓村村頭的人正在看着他們。

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比他和她更好看的人了,好像從年畫上走出來似的,比年畫上的都好看。

這群長久被貧窮苦難風蝕的農民的眼中開始泛出一些暖色。“要是我家女伢子能長這麽水靈,燒八輩子高香都中啊!”有人不無感慨道。

“你家丫頭要生這麽水嫩,那恐怕就不是你生的喽!”有人接了他的話茬頭。

衆人轟的一聲笑出來,卻并無惡意。

他們正在笑的時候,那一對年輕人已走近到他們身旁,他們擡頭的時候就懵住了。

男子劍眉郎目,薄唇,高挺的鼻梁。英俊的男人在這世間很多,但沒有人會有他那樣的一雙瞳子,他的目光居高落下的時候,榕樹底下所有的人都開始仰目去注視他,包括那個盲眼的琴師和那個傻兒。

他們仿佛是一

霎那被他瞳內某些東西給震懾住了,莫名的。

那男子就這樣站在石鼓村村民的面前,一言不發。他身邊嬌俏的身影這刻擡頭看了他一眼,情知一切起因,無奈略笑搖了搖頭,走前一步。

年輕女子的眼神清澈,仿佛倒影着繁星的湖水,極美,她淡淡的聲音就如這湖面上的霧。“這位大哥,這兒有一位叫東兒的孩子嗎?”

被問話壯漢的臉驀地燒紅了,如驟然間喝了一斤的燒刀子。周圍的笑聲也一下随之響起,壯漢瞪起銅鈴大的眼睛恨恨掃了那群人一眼,把手往背後猛力一指,東兒正像一個襁褓中的孩子一樣,從盲眼琴師的胳膊下探出一雙烏黑的眼珠來。

當女子看向東兒的時候,她自然也看到了那個盲眼的琴師。

有迎面而來的直覺,她知道這盲眼琴師并不屬于這個地方,但,這樣的一個人,他原本又該屬于哪裏!

又或者,此刻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原又屬于哪裏?

“小瘋子,你姐找你來了!”壯漢沒好氣的吼出一聲。

盲眼琴師陡然感覺東兒瘦小的身體随着那女子的目光落下時,在自己臂彎中猛的一顫,更縮成一團,那瞎了的目光便落在遙遠虛無處,低低嘆出一口氣,道:“東兒,你從前所為,不就是想見她嗎!”

如今,她果真來了,你又為何會怕見?不見!

當那女子走到琴師的面前,低低喊道:“杜先生!”她的聲音一如從前般的低緩而溫柔。

琴師清隽的臉上益發的被一些東西控制,輕易不可見的扭曲:“既已執意歸去,如今為何還要回來?”他突然嘆息道。

那女子便微微的詫異,初見的陌生人,又如何會有那樣深重的悲切,仿佛知悉根底巨細,但他們和這琴師不過只是陌路人,或許這一別後,今生怕再不得相見了。

“既然這是這孩子的選擇,為此承擔下所有的後果也是應該,東兒雖癡,卻不傻!”琴師的目光複落在身前女子的眼睛中。

他一雙眼睛明明是盲的,柳諾卻一怔,她分明看清楚琴師眼中的不忍和不舍。但這樣的一個人,他說的話更奇怪,而更為奇怪的是,她為何會有短暫錯覺,竟以為自己已聽懂了那樣的一段話。

“他會回來,帶走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琴師的眼中開始有敬畏,有無奈,連在柳諾身邊的唐天也感覺到了,走上前一步,靜靜的打量着這個盲眼的琴師。

唐天的玄瞳中,這個琴師毫無疑問是特別的。而這個琴師所說的話,與他心中的某個秘密不謀而合,益發的蹊跷。

“若是欠下的,本來是該還,一個人要回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也在

情理之中!”唐天身邊的女子忽然這般說道,那雙煙水一般的眸子中半是不解,半是确定。

她嘴中的“那個人”和琴師口中的“他”,會是一個人嗎?

琴師的盲眼動了一下,現出異樣的蒼涼,許久,竟溢出一絲悲傷的笑意:“是,你說的不錯!他并無錯!”

事到如今,他沒想過再去阻攔,擋不住,也本不該去擋。因為,除卻一身樣貌下,竟然連這顆心也還是從前的那個女子。

“既然如此,所有将發生的,你都要有承擔的勇氣,因為,離開石鼓村,你将再無回頭的可能!”這一句,是對面前的她所言:“而先生,曾來見過你!”也是對留存在腦海中的那個女子說的。

這具承載了千年深重企盼的身軀終于要再度踏臨昭陵。

而他從遠方來,只是為了見證她的歸來,為了一個從前那一世來不及的彌補!

柳諾的身軀微微顫着,琴師的話像是咒,帶着無端的詭異和痛楚,身邊一道影子無聲走近,将她的手妥帖的握進自己的掌心,灼熱的夏暮,柳諾的一雙手中竟全是冷汗,她仰頭望望唐天,眼神中透過一絲惘然。

這樣一種奇異的交談方式!但,她不會放棄去昭陵,不會,窮盡這一生,她始終要去看那帝王的。

唐天的手輕輕的撫了上女子的肩膀:“莫怕!”他的嗓音圓潤溫和,仿佛一劑鎮定劑,女子眉心的難過漸漸隐去,面向落日怔怔的站着……

“杜先生,可曾會做過一些夢?千年之事,有夢中人說,這等漫長,他卻等了我一千年,而我……卻并不知曉他會是誰?”

這樣一句話,本是女子心聲,并未開啓于唇,琴師的眼角卻忽然有了濕意。

而她,終于要再度離開。目光最後一眼望向琴師:“東兒,姐姐走了。”她低腰挑開眼前孩子的一縷發,捋至鬓邊,笑容溫婉,動作似舊時娴熟。

這對年輕人的背影漸漸走遠,他們來的奇怪,也走的奇怪。

石鼓村的村民們望着他們走遠,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無法挽留,也無從表達心裏漾起的那股奇異的感覺:仿佛是不願意他們走的,卻又明知道他們從來都不會屬于這個地方。

楊柳枝,芳菲節。

…………

一葉随風忽報秋,縱使相逢應不識……

離別的詞調,合着悲伧的琴聲突兀的響起,仿佛在人平靜的心上猛的割了一個深的傷口,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記憶,一些人尚記得,一些人早已将相同的那段流離的再不可能重新拾起,餘下的一些人,會有比流血還痛的心痛。

盲眼的杜先生一手撫琴低喑唱出,仰望着頭頂這一方荒宇。

汽車發動,鼓起一片煙幕黃塵。

石鼓村的人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離開,轉過村角。

“姐姐!”那個一直靜默的傻兒忽然破口喊出一聲,琴師的琴聲嘎然而止。

他悲憫的望着眼前突然站起的東兒。

傻孩子的眼中有着別樣的冷冽,期盼和思念,沒有一刻遲疑的拔腿追出,那一千年的時光流中,他始終沒停下過腳步。

“姐姐!”

那遙遙的一聲模糊傳來,柳諾湊到唐天面前,示意他停車。

“你想多了!”唐天笑笑,反手撫了一下她的鬓發:“後邊并沒有人。”他一打方向盤,車子一個疾速轉彎離開了這座泾水邊的石鼓村,在後視鏡中踉跄着追來的孩子的影像便消失了,他臉上的神色有點不自然,望着遠處的昭陵,有一剎那的迷惘。

跌倒的東兒,将整張臉藏在黃土中,內裏傳來壓抑的嗚咽聲,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無法顧及自己的傷口此刻□裸的袒露在青天白日下。

“東兒,她走了!”盲眼的琴師摸索着去撫黃土間東兒的頭。“她的樣子看上去和以前一樣,連那份心思都是如此,無法保存在這個塵世!”

“先生能看見她?”東兒稍後擡起頭,問道,眼中有着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滄桑。

“是,我能看見她!”琴師笑笑。

“不過她不該來昭陵的!他不會再讓她離開的。”琴師繼續道。

“他?”東兒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畏懼之意,他望着車子在山嶺間消失的方向:“但是你也明白,有些事情注定會發生,是嗎,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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