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楔子之看朱成碧5
很多年後,她突然又做了那個夢。
大群的人正緩慢的沿着棧道往山上蠕動,最前面的,依然是他,被無數漆黑的人影簇擁着,象無數次深夜中重複的情景,她在遠處靜靜的望着他,而他的目光滑過她面前的空氣,她在他眼前如無物,被刻意漠視。
她全身冰冷,赤足孑立在含風殿的黑暗中,耳聽着深冬寒雪中的更聲遠遠飄過重重宮牆,漸遠去漸無聲息,如石沉大海,永無回頭。
她再一次被這夢驚醒,宮外的更聲卻濃,月光從窗外孤零零的照射進來,地上只一個被宮燈搖碎的玉鏡殘影。
而窗外傳來小宮女說話的竊竊聲,她披上外袍,緩緩走至窗口。春寒未消,說話的小宮女正坐在月亮之下的宮殿臺階上,吃吃的說着話。
“你知道,秋嬷嬷要走了!”
“是從前太極宮那個很會講故事的秋嬷嬷麽?”
“是啊!是啊!她走了,以後再沒有人給我們講文皇帝的故事了!”
…………
太宗----她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憶着這個尊號,以及這個尊號原有的主人。
仿佛有一只手即刻破空探入她的腦海,要從中抓取那些被塵封而起的往事……高貴無雙的身軀就此一震。
是,何曾想到了這日子竟然已經過了這麽久,久到她忘記再去看一眼長安那舊日輝煌的宮宇,久到歲月經年,記憶已泛黃如當年将落之葉,驀地一次驚魂,她必須用讓自己心顫的時間去整理太宗和那個人的關系。
原以為那樣的當初,仍是敵不過這樣的流年。
月光中,幾個宮女碎碎間說着話,忽有所感應,猛地回頭,便望到面如霜冷般站在長窗前的這個人,頓時無數雙膝頃刻間齊齊跪倒在地上顫栗,再伶俐的口舌也再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她的智慧和她的手段在這個深宮中已婦孺皆知,她們敬,并畏,而畏懼遠多于尊敬,剎那間便是魂飛魄散,血濺當場,便如在當前。
她冷冷的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這些人,眼中仿佛有千年寒冰,心卻在一刻,忽然比冰還冷了些,還寒了些。
這樣對峙的靜默中,一個身形尚小的宮女忽然雙膝往前挪移幾步,整個身體趴伏在地上垂下那顆小小頭顱:“奴婢們妄顧宮規,請陛下賜罪!”
仍梳着垂髻的小女童,說話的語氣,卻有着與年齡不符的事故。
“你擡起頭來!”至高無上的天後陛下稍後冷冷道。
她看着這小宮女微仰的臉頰上滿溢逃竄的驚慌,然,美麗的大眼睛中卻另存不知名的倔強,于是腦海中忽然閃過另一個少小身影,面目陡然一怔,許久,厲聲斥道
:“朕病了的這些日子,宮裏的規矩恐怕都忘光了吧!”
一地的磕頭如搗蒜。
她看着這群跪在她腳下的卑微如蝼蟻的人,良久,方冷嘆一聲:“不會有下次!”
聽到從自己口中說出的饒恕,她有點陌生。那本是她的大忌,位霸高處獨寒,注定身上流經的血液已經淡漠到毫無溫度。
她收回望向暮色深處的眼光,低頭再次看向眼前的小宮女:“你叫什麽名字?”
小宮女愣了半晌:“回陛下,我叫婉兒,上官婉兒!”小宮女脆脆答道,仿佛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位高高在上,雷霆手段的女皇帝會問及一個守夜宮女的名字,更不敢想象這位女皇帝此刻月下尚存的半分溫柔,上官婉兒呆呆的仰視着她,也似乎忘了不敬。
“婉兒,很好的名字!”天後的眼角突地再度一跳:“你是上官儀的什麽人?”
小宮女垂下頭去,眼底須臾翻湧出陳年痛色,卻仍是咬牙:“回陛下,奴婢是上官儀的孫女。”
她立時看盡這小女孩的諸般神色不及掩藏:“朕當年滅了你上官一族,婉兒心裏一定恨極了朕吧……”天後的眼光陡然犀利如刀,突兀穿透空氣,往上官婉兒的眉心刺去。
上官婉兒手心中已沁滿汗水。
整個宮殿中一時落針可聞。
“恨!”大殿中陡然飄出的一聲稚嫩卻确鑿無疑的答,帶着恨,帶着怨,和委屈,六歲的上官婉兒瞪着眼前的仇人,眼神就已成決絕。
天後望着那樣一雙幼小而冰冷的眼睛,忽然若有所悟,輕的呵呵笑出聲來。
但,連那樣的笑聲,也是殘而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