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楔子之看朱成碧6
這世上原有很多種不同的活法,只是在你沒有看見之前,不肯去相信而已。
因心中有愛所以離開,因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天空幽藍,天地寂寥,東都洛陽第一場雪,毫無征兆的來臨。飛雪蒼茫,遮盡了紫陌紅塵。
從上陽宮的月落昏黃中望出去,林立的黑甲銅牆鐵壁般,将這處宮闕圍的滴水不露。
帝闕。
她親手摒棄了自己的親人,家人,朋友,甚至是敵人,事到如今,他們也同樣的擯棄了她。從何時起,天上地下,她是真正的孤者。
公元705年,正月。宰相張柬之、右羽林大将軍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軍五百餘人,沖入玄武門,迫則天皇帝傳位于中宗,改年號為“神龍”。
二月,複國號為唐。
風雪亂人眼。
“這白茫茫一片,倒是真的幹淨了!”她手指微擡,一片雪花飄窗而至,落在她指尖,碰到她的體溫,溶成一滴水,落下,消弭不見:“這人生便如這雪,來過,去了,就算作罷了。縱然明年的雪依舊下了,卻不是今年的這一場了!”
而她,已然度過她宿命中最後一次的劫難。華裳褪色,歡歌悲鳴,都已落在身後,只剩下一抹荒影,一抹連她自己都再看不清看不透的殘影。
上官婉兒獨立在那扇冷窗邊,靜默的像一尊冰雕,冰雪玉潤,卻也再沒有一分感情。如今她已是李顯的昭儀,她更不知道自己此刻為何會出現在這重兵把守的上陽宮內?
而這重兵把守的宮闕不過囚禁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妪,李顯還有李唐的那群故臣是怕這個枯瘦的老妪會再起淩厲之勢,再掀起一番血雨腥風的滅頂麽?
這就是帝闕,天家。
而她上官婉兒,竟然再沒有半分要離開的念頭。
“你知道為什麽朕把你留在身邊?”那個一生驕傲的女子忽然出聲問道,眉宇間有一剎那重現當時凜冽。
“婉兒不知!”上官婉兒搖頭,一雙被歲月浸透的美麗眼睛中浮上淡淡的霧,沒有人能再看得清那雙眼睛下面真實的想法。
确實不知,沒有人會将一劑毒藥放在自己的身邊,随時擔當被毒死的可能。
然,面前的這樣一個人,卻偏偏還是那樣做了!
“陛下,
是寂寞了吧?”她忽然這樣說道。
驕傲的人都孤獨,而面前的這個女人,即便擁有過什麽,她此刻雙手握住的也只是空空不再,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那個叫武曌的女人笑了,笑容涼如拂過面頰的雪風。“是,朕是累了,寂寞了……”她涼涼笑道:“你太像過去的我,但是這一次你卻錯了,朕将你留在身邊,只是想看看一個心中有恨的人如何活着?我只是想看看,你會不會走和我不同的另一條路?”
她在金裘鋪設的輪椅上坐直身子,紛紛揚揚的柳棉般雪花,淩亂的随風飛入處,砸在她的肩頭……
“因心中有愛所以離開,因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我記得很多年前,有個人也曾給過我選擇,但是,我仍然選擇了留下,因為那個時候,我心中只剩下了恨!……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來,看到我對他的江山和李唐宗室所做的,他對我也應該只餘留下恨!”武曌對着窗外漫天大雪,忽嗬嗬冷笑道。
上官婉兒擡起了頭。
恨,該是怎樣的一個字眼!另一條路,又該是怎樣的一條路?
她望着眼前這個驕傲高貴卻日益孱弱軀體的女人,這麽多年了,恨,這顆心中的恨大概應絕沒有少去半分,只是經歷這重重,連心都失了,她再用什麽去恨,所謂這一生,早在開始時就已悄然注定了結局,而她,是給了她選擇的那個人!
她,走的那一條路。她願做她的伺讀,蓄意伺機而動,她并非不知,卻遂了她的意。
她愛上了她的兒子李賢,為了心愛之人不憚背叛她,她并非不知,卻仍是将一個禍害還留在了身邊。
李賢謀反,絕情于她,她最後遞來一方錦帕,用來捂住她看不見的傷口處那永遠都再止不住的血……而她上官婉兒,最後成了她另一個兒子中宗李顯的昭儀。
何其荒誕的一生,能讓人引歌長嘆,但桃花箋上落下的紫醉金迷卻半分不帶傷悲苦痛,她上官婉兒的一生在她的成全下一步步趨于陌路。
路的盡頭,她冷然而立,眼看着另一個年輕的女子一步步向着自己走近,原來如此,還是同樣的結局,白折千傷,并非那女子不好,只是再好的一個女子,身後凝望的人都已不在,就再不複當時走來的那條路。
一條路,一條寂寞的路,通向長安道上,孤影孑然。
那
叫武曌的女子笑笑,笑容蒼涼,如東都那最後一季開的絢爛的牡丹花不得不漸次萎去:“其實我這一生,只是想要掙得一些東西,因為……至少,比什麽都沒有的要好!”
她沒有再說她是否真的得到了那些她想要的東西,但她揮手示意這個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孩子離開。
離開後的宮殿內寂寥的蒼茫,映襯着不時飛入的殘雪,玉磚上大片的湮濕,殘跡。
“但至少,我曾經站在了你才有的高處,體會了你一生才有的感覺,武元華的這一生,也算不枉了!”這個被幽禁在深宮中的老妪,忽然開口這樣說道。
“其實我并不相信袁天罡和李淳風,可是這麽多年了,我卻一直相信你會回來。”她看着那張鎏金菱花鏡中自己這刻的容顏:“我現在才體會到杜小東當年的心情,是不是太遲了,你應該認不出我了。”她撫摸着自己鬓邊的白發,忽低聲笑出。
大殿一角,這麽多年不移不動,那只紫紅色的大木箱依然靜靜躺在那裏,幾經歲月輪轉,早已褪去鮮豔,只留斑駁,與這豪華富麗的宮殿中的一切顯的如此格格不入。
她從輪椅中站起,當年輕如流風回雪般的輕盈身姿如今步履艱難,但這一段路,她依然要一個人走過去……只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武元華,而她也決不許另一個人再走入這段記憶。
費力的松了銅扣,猛的一擡箱蓋,眼睛掃到箱子裏裝的曾有物事,一時怔住,原是枯萎的臉上忽然綻放出如春花般的嬌羞。
那箱子裏滿滿裝着的,青天,流雲,水碧色的銅鏡,花青、滕黃、牡丹紅的各色胭脂,黃金薄镂的花钿,各色眉黛顏料,寬窄袖衣,批帛,更有幾件嫣紅石榴裙,呈在箱底,雖已紅色褪去如殘,仍擋不住當初擁有這口箱子的那位利州少女為悅己者而容的嬌俏心思滿滿鋪成眼前一片。
褪去豔紅的石榴裙,她用手指細細的撫摸着,如撫摸着曾經少女的那段及笈時光,不經意間,卻任憑眼淚滾滾落下……急遽的喘息和此刻歲月刺進眼瞳的疼痛,都被湮濕,如一灘一生都擺不脫的墨跡,都在那雙曾經明媚的世間無雙的眸中慢慢的淺了下去……
她又看見了那個小女孩,有着深深的酒窩,笑起來便如一朵初開的花兒,從花心中飄出的銀鈴般笑聲,有着清透明朗的額頭,聰慧而得人心的大眼睛,始是乳娃,已嬌憨無雙,無人可匹。
初冬的陽光漫漫灑下,如此溫暖
着當時的那些人。
她在他懷中咫尺之間,水般的大眼中一汪一汪,無限委屈:“元華不走,元華不要回家!”
一雙吹彈可破的嬌嫩柔荑就此緊緊的摟住那個男子的頸間,瞪着眼前那個高出她幾頭的男人,看着他又心疼,又緊張的樣子:“元華乖,不哭,等你将來長大些,朕再接你入宮!”
她似懂非懂,只知他說了這話,便是允了他一生都會陪在了她身邊,點點頭,将眼眶中的眼淚生生的逼了回去,垂手乖乖立在他身邊。
那一年,她五歲。
“陛下,醒醒,該用藥了!”月過中天,月光照在冷雪上,冷色如在流淌,上官婉兒只覺心中愁苦如這月色般慘白。
月已淡去,天邊露出微白。
“陛下,你該醒醒了”,上官婉兒輕輕的搖着她的衣袖:“真的,天亮了,你該醒了!”
一縷薄光孤零零的照射進來,窗前的青紗無聲的起落,幾片雪花從高處飄落,落在熟睡的人的發上,仿佛是經年那不曾離過鬓邊的蒼白挽花。
上官婉兒眼角的淚如凍化的雪水般無可阻擋的傾出。
神龍元年(705年),武則天駕崩。
雖則曾身為太宗的才人,最終卻與自己的丈夫高宗李治合葬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