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洛陽古城之三

清晨,當河洛大地還在一片水色霧蒙中,當洛陽大多數人家的炊煙還未起時,已有人牽着馬兒在街道上信步而行,穿街過巷。古城漸醒未醒時,更有一份厚重氣息,日頭漸升,沐浴在那溶溶陽光中,這種微感蕭冷的氣息方随之漸漸消散了一些。

依舊是洛水邊。

牽着馬兒的年輕人在一處街口站定,樂游園隔着寬幾丈的洛水相望,他薄唇微勾,遠遠的看了一眼,才轉進旁邊另一處巷子,一路至巷底,是偌大一處僻靜園子。

大門緊閉,靜無人聲。幾叢湘妃竹從門側探出幾杆橫翠窺着這亂世端倪……年輕人闊步上前輕輕的扣了三下銅環,大門開出一條縫,立有門童迎了出來,恭敬道:“二公子!”

年輕人嘴上微動:“為免去麻煩,在下此次洛陽行用的是文庭遠的別名!”陽光下微側臉,一張銀色面具迎着朝日熠熠而光。

門童遂垂首稱喏:“是,文公子裏面請,我家主人已經恭候多時!”

文庭遠于是随那門童步入宅子,一路沿前廊而行,已有個中年長眉的男子從中庭中迎了出來,笑揖道:“公子來了,快裏面請……”文庭遠抱拳回禮後,兩人直入了後進院落中的一間密室,屏退衆仆後,方掩了門密談。

日頭漸偏高,一個時辰後,那叫文庭遠的年輕人才又從這道門裏出來,洛陽州牧要送,卻被他擡手阻道:“洛陽的事就拜托大人多留意,庭遠此次簡裝而來,若被不該的人撞見,于大人于家父都實無益處!”

洛陽州牧思量着點頭,便站在原地遠遠目送着這魄氣逼人的年輕人離開。

曲廊處,那一直守在垂花門外的門童遙遙見這年輕人出來,也不曾多問一聲,仍是引着他又從原路折回,在門外探頭片刻見四下無人,才點頭示意文庭遠出來。

文庭遠一徑出了大宅子的門,催馬迅即出了巷子,擇路往洛河邊行去。

陽光絢爛如金,照的人身上一層暖意,雖則洛陽之行父親所交代的俱已完成,但文庭遠眼中積聚的那幾多陰霾卻并未真正消去多少。

…………

市井傳,楊花落,李花開。不過憑這一句別有用心的謠傳,廟堂之上,慘禍遂起。

月前,成公李渾一家便因這妄語無構慘死,曾經是開國一代功臣,其族盡遭遷戮,洛陽州牧雖與他父親本是舊時相好同僚,有他在洛陽

打點,若太原有難,也不至于朝堂之上無人肯為他李家出頭辯駁一句。

只是,這樣惶惶度日,以楊廣胸襟狹隘,奸佞當道,李成公的先例怕仍是遲早?

而當今天下大亂已生,群雄逐鹿,天意亡隋,若父親大人尚自猶豫不能決斷,仍要至死擁戴那個昏主,便譬如将自己看作一粒細小石子投入了那滾滾洪流中,毫無意義可言……如此憂慮着,年輕人的眉宇間再度習慣性的蹙起,又豈是這等尋常日色的暖意能夠撫平?

□白蹄烏疾馳,轉過一個巷子,眼前豁然一亮,洛水即在眼前。

河水旖旎而流,波光潋滟,碗口大小的河邊垂柳,垂葉便似涓涓美人眉,十步一株,柳縧如絲,拂過這盈盈綠水。洛水兩旁店肆林立,行人往來不絕,這居在天下之中的城邑雖則處在大傾之危下,仍是有與別處不可同日而語的末世繁華绮麗。

柳色新新,便是撲面□,也引得文庭遠腦海中倏忽一亮,臨行前大哥的一番話此刻落進腦際,黑瞳中便是斐然一深。是,他怎的忘記北邙山邙澤中的那位墨先生,若是能請出這個人,無疑便是這世上最好的說客!

一念及此,眉間頓敞,胸臆間數日的壓抑較之一緩,而此時日頭已偏正中,邙澤本是桃源境外之地,最後一批墨家人的所在,此刻若是才趕去邙山必然晚矣,他當下放下心頭諸般紛擾,為恐覆臉的面具反招人注目,于是取下收入懷中,下馬緩步前行,索性率性沿街觀賞這東都繁華勝地。

到了天心橋邊,那白蹄烏忽然停步,輕嘶一聲,便往旁邊的一個路口蹭去,文庭遠擡眼間見到柳枝擁翠中橫出的半舊酒招子立時明白過來,輕捋愛馬油亮長鬃笑道:“先前有人自稱是酒中仙,如今爾便是馬中酒鬼!”

那馬兒好像聽懂了主人促狹的話一般,回頭,棕色眼珠中透出一絲玩鬧之意,頭顱微微一揚,前蹄猛的騰空而起,黑色鬃毛在陽光下如墨玉般閃閃發光,偏四個蹄子一團雪白,引的周圍的行人紛紛駐足圍觀,當中便有一衆的洛陽少女将目光含羞落在這出色的年輕人身上。

文庭遠見看的人多了,為避人耳目,遂将白蹄烏往酒肆旁的闊柳上一系,自己則緩步走入這間臨街酒肆中,于那趴在櫃臺上似瞌睡着仍未醒轉的店掌櫃朗聲道:“店家,來壇上好的女兒紅!”

一聲朗朗輕快說出,誰知,櫃臺上的那顆腦袋卻經久也不肯動,片刻,才傳來一陣慵懶悶悶的聲音,咕哝道

:“客觀不是洛陽人士吧?”

此話一徑出,文庭遠眉色間不免一驚,卻鎮靜問出:“店家怎知道?”

那趴着的腦袋此時才從臺子後面仰起來,慵懶的仍用手肘支着下颌,卻同樣是個面容清隽的二十多歲的男子,秀氣眉目,一身普通通的灰衣長衫落在他身上卻也穿出尋常人不能有的另一番飄逸來。

只是一雙合該秀氣的眸子中此刻卻是藏着戲谑,上上下下将文庭遠打量了了一番,唏噓道:“我這小店門面雖然不大,在洛陽城裏也不敢說人人皆知,但賣“江南春”的東樓卻只有一家,別無分號!”

“江南春?”文庭遠不由疑道。

“我開的是酒肆,賣的自然是酒”,店家眼中谑意更濃:“東樓只賣一種酒,這酒的名字自然就叫“江南春”。”

“江南春!”文庭遠眉間一動,這才看清店堂裏匾額上那龍飛鳳舞的似要扶搖直上九天的草書“東樓”兩字,腦海中一時飛閃而過:“江南春好,倚馬東樓側,相逢意氣為君飲……”

他初來洛陽,早些時候在坊間不是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聞以及這東樓後面隐隐有的故事,當下豁然抱拳:“原來如此,在下初來洛陽,當真孤陋寡聞了!”

“客觀見笑了”,這年輕店家倒也不再刁難,這刻從櫃臺下搬出一壇酒 “哐”的一聲又壘在臺面上:“東樓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天只賣十壇酒,十兩一壇,不知客官以為價何?”說着更連連呵欠着,顯見是不耐煩,眸子中卻是另一種精彩,清淡而智慧,仿佛是存心要試探這面前男子的氣度。

“既是好酒,這是自然!”文庭遠于腰間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櫃臺上。

草草将這十兩銀子收進櫃內,仍是那懶洋洋的聲音:“客官莫怪,小店統共只有我這個掌櫃一人,請不起什麽夥計,客觀若要下酒菜,隔壁黃四娘家腌制的鹵牛肉也是洛陽鼎有名的,客官自行去取便是,報上我的名號,還能給你個好價錢!”說着仍用手掩了嘴,哈欠連天便要往後堂走去,仿佛是極渴睡着,背轉的面上卻是另一副怡然自得偷笑。

他身後,明知是推搪之言,文庭遠也只得撫眉一笑,只感慨因緣際會,竟會這樣誤走誤撞的進了這門檻,而這樣的酒家天下怕也再找不出第二家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