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洛陽古城之四
這一番拖延,外間圍着的人自然少了些,他劈手拎起那綠紋酒壇正要離去,卻忽見一團青色影子此時便從門外直沖了進來,只得錯身避讓,鼻翼間卻已然撲進了淡淡的似是熟悉的味道。
文庭遠不由得停下腳步,目光随這人而走,眼見這小小的人影兒熟門熟路蹑步走到前面,沖那正要離開的東樓掌櫃喊道:“風十三,你站住!”見着店掌櫃凝滞了身形,仿佛突然被驚,來人随即彎腰呵呵輕笑而出。
本是男子的裝束,說話時卻揚出一張姣好的容顏,修長的脖頸線條如碧波中天鵝曲項問天,雙頰因為一番急趕此刻便似初桃染透了胭紅,柔潔的額上微微沁出些汗珠。
“你給我留的酒呢?”那“少年”這時嚷道。
那被稱為風十三的掌櫃原因這“少年”一聲喊,立時是一瞬間瞌睡全無,鮮活的如換了另一個人,這刻本來迎着“少年”轉過身來,聽了這接踵而來的第二句話,卻又在下一刻瞬間被打回原形,本來笑嘻嘻的一張臉也驀地灰了,半晌後,方諾諾道:“六兒,這最後一壇酒剛讓我給賣了!”
聞言,那來的“少年”一雙亮眸驀地圓睜,瞪着風十三,委屈的嘟起一張嬌豔紅唇,嗔道:“那莫叔叔怎麽辦!……我以後出來可再找不到借口了!”
見那女子目光嬌憨如殺,風十三也立時矮了半截,小心翼翼讨好道:“我這酒好賣呢,莫青也是知道的,明日我親自給他送過去,這還不成不?”
青衣少年更是嘟嘴:“你知道莫叔叔的脾氣,見了你怕是那酒更喝不下了!”
風十三也只得一連串點頭:“莫青的脾氣倒也是忒臭了些!”
六兒聽的這話說的更是心裏恨恨,眼睛不由自主往身邊一探,去看那個買去風十三最後一壇酒的人,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目光陡然一慌,臉上也立時升起緋紅如霞,跺了跺腳,扭頭就走。
“六兒,那你的酒……”風十三在後面忙喊道。
“不要了……”六兒慌不擇路急于離開,一不小心頭便撞到店內梁柱,估計是撞疼了,眼底疼出些晶瑩,疾疾用手揉了揉撞處,腳下卻不停:“六兒……”風十三這時從櫃臺後跑了過來,關切道:“還是這般莽撞,可撞疼了沒?”
“有旁人在,再不許這樣叫我!”這少女羞紅着臉,一時一雙水眸中怒光薄起,卻也端的變化的怪異。
風
十三一臉的委屈,弱道:“我是想出個法子,如今這位客官的酒封未開,不如便叫這位客官勻一半給你,酒資我也不要了,就當是我款待他的好了……”
“我才不要他的酒呢!”少女更是嗔道,這廂急的跺腳,眼見着身影就要飄出門檻去,卻如何被一襲白衣莫名給擋在了身前:“姑娘為何不要在下的酒,莫非在下的酒是臭的不成?”
“啊?”風十三突見這變故,懵住。
少女也不妨這一遭,卻随即紅了臉慌道:“你明知與酒無關,不要胡鬧了!”
“在下怎的胡鬧了?”白衣卻不依不饒的說道,話聲中卻已有了溫和笑意。
六兒聽着這話,郁郁仰起一張桃花面,果不其然的看到是與昨夜面具後那一雙幽深如海等同的不可捉摸的眼瞳:“昨兒個明明說好的,你自個兒取下的面具,與我無關!”說着眼中波光淩淩,既羞又怯。
東樓的掌櫃立時更懵,将目光思量看向了這個“外鄉人”!
已是正午時刻,陽光細碎落在門口這少女的衣袂邊上,隐約的跳躍着點點光暈,文庭遠望着眼前那樣一雙清澈無垢的眼睛,心中一軟,遂柔聲道:“這酒你拿去!”
少女一怔,陡然再擡頭看他俊逸臉龐上此刻的神色,探究着他瞳中的黑海,半晌,卻是羞赧笑出:“長衫雖然癫狂了些,但是他釀的酒在洛陽城的确是獨一無二的好酒,你若錯過,便真可惜了!”
一邊東樓的掌櫃此刻聽聞被誇,臉上很是一番受用。
“昨日匆匆一別,你原叫六兒?”那叫文庭遠的男子卻另行問道。
少女的臉噌的一下紅了,心若湖水,被眼前這人陡然間攪起了多少層的漣漪,她望望男子身後的風十三,輕輕的咬了咬下唇。
“嗯?”文庭遠不由走近一步,俯身,傾耳去聽。
少女看他一步更走近,忍不住瞪大眼睛看他,雙手在青衫袖中禁不住的握緊成了拳,眼中惴惴……這男子的眼神應當是溫和無害的,但,她竟然怕了,便仿佛這一刻的告知,與她今後一生,怕便是永世的糾纏不清。
“不是六,是柳色新新的“柳”字……”紅雲騰上雙頰,少女一咬牙,一閉眼,聲若蚊呢,卻是迅即無比的說出這一串話來。
一旁的東樓掌櫃眼中立時升起一絲迷惘,卻并未開口點破。
文
庭遠是饒有興趣的看清六兒眼神變幻了幾次:“在下文庭遠!”他啓唇,薄唇中緩緩吐出的也是另一個名字,另一種不得已的不能說破。
文庭遠------那樣一個男子。
樂游園霧水夜色下,那清冷眉間抹不平的煩憂,那似可包容世間一切苦難的眼神,還有自己那此刻在他如海一般墨色的眸子中跌宕起伏的影子……六兒的心猛地掙紮了一下,唇角微動,竟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呆呆的看住他。
無風自動,不是風動,是心動。嗵嗵的如鼓點的擂動,便有莫名的慌張。
“你倆何時認識的?”被晾在一處長久的聲音在兩人身邊适時響起,風十三這時湊過來,站在旁邊好奇笑道。
六兒一瞪他,他的臉卻一下子又塌了下去:“六兒你別瞪我了,你們既相熟,我也不能再向他要酒,我方想起來,我後院的桃花根下還埋了一壇酒!”
“你不早說!”少女嘟起了嘴,臉頰上卻漾起小女兒得償心願的梨渦淺笑。
“莫青還沒夠資格喝我埋了十年的酒”,風十三于是眨眨眼簾:“那可是你我定下娃娃親時,父親親自埋下的,只等着我們成親那日才能啓封!”
他一言既出,六兒臉上頓時霜染了紅雲,掄起一張小掌就對着這人的腦袋當頭打去,風十三早有提防,谑笑着往後堂跑去,六兒一路追打了出去,瞬間也消失了影蹤。
一樹桃花,濃粉花瓣,開的正是盛。
“六兒從不騙人,這次為何要騙這外鄉人?”風十三用花鋤小心蹚着桃花樹下的黑泥,這時偏了頭,見六兒正一瓣瓣拾着地上的落花,小心安置在素玉般的手心,訝疑問道。
六兒看了眼他發間不知何時纏上的草葉,踮起腳伸手扯了下來:“我每次不妨看見他,總是無端害怕……”洛陽少女吱唔訝異道,雙眸透出連自身都不知的奇異。
風十三不由得笑:“文庭遠難道是洪水猛獸不成,不過你這樣小心些,你父親方能放心你出來也是好的!”說着,從桃花樹下刨出個綠泥的小酒壇,将積泥清除幹淨了,又将壇身用袖子擦了下方遞給她:“這回倒是便宜了莫青那家夥!折騰了這麽久,那文庭遠也該走遠了,你也該早些回去,免得你母親擔心!”
“對了,臨來的時候,娘讓你今天去家裏?”提起自己的母親,六兒又想起些什麽忙說道。
風十三望了眼那雙幹靜無垢的眸子,那從來都笑盈盈的一對珠子這一刻卻不期黯了下來:“伯母的好意長衫明白,只是今日是家父的忌日……”
“娘就是因為知道,才怕你一個人胡思亂想……”六兒小心扯了扯風長衫的衣角:“長衫,已經過去這麽多年,為何還不能放下,風叔叔若是知道了會多難過!”
“六兒……”風長衫不覺勉強笑笑:“早些回去吧,替我多謝你母親的好意,只是今日,我想多陪陪我父親,你知我從來做事都拂逆他的心意,便是人在東樓,他老人家若是活着,也認定我是忤逆子,如今也只得在他忌日,才有面目跟他說一說話!”
聽了這話,六兒眼圈一紅,黯然點點頭,低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風長衫也是點點頭,後來獨自望着桃樹下那一個被掘出來的洞窟,本是滿當當的一個所在,突兀出現空缺,于是目光若被磁引,多少無可挽回的追憶。
更兼,頭頂偶有落花飄零,甫落在這少年的發心。
六兒掩在院角後,偷偷望了那個落寂背影片刻,眼圈愈紅,踯躅良久,才緩緩拖了步子走回東樓大堂。
“柳兒?”身邊便傳來一聲溫溫的喚,本是熟悉的名字,少女自然然的回頭,對上另一雙藏着幾分疑的陌生黑瞳:“為何哭了?”
“不是……”少女眼中猶有淚痕,卻兀自忽潮紅了臉,往一邊退去:“沙子進了眼,你……為何還在這裏?……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當下扭頭便走,耳際風聲未動,一雙隐在長袖下的柔荑卻忽的不知被何人握住?
這洛陽少女的臉色瞬時紅如熟透的櫻桃,直欲流下殷紅的羞色:“你,無賴!”欲抽手,卻被握在那人手心中如長了根。
“究竟出了何事?”那始作俑者卻關切問道。
“六兒……”風長衫的聲音這刻适時從身後傳來。
那禁锢自己的力道微松,六兒猛的抽回手,迅即藏到了身後……文庭遠只将她細小動作收入黑瞳,徐徐折身。
再次從後堂走出的東樓掌櫃氣質迥異,滿身的蕭然萎靡,這一刻卻強笑與文庭遠颔首道:“文兄不用擔心,我與六兒自小相交,長衫一時失态,方累的六兒難過!”言及此處,也不肯再多說話,幾步出了東樓,背着雙手站在大街上片刻,嘆出一口氣,自往西去了,陽光下,一襲灰色長衫竟忽然有說不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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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望着眼前這一幕,文庭遠眉間尚有驚疑。
六兒跟着走至門口,遠遠看着那襲灰衣長衫在人群中混雜,終至看不分清,本來明媚無雙的一張臉上也漸漸褪失了神彩,低頭喃喃道:“長衫一直認為是他害了風叔叔……”下一刻,勉強回頭對文庭遠笑笑:“你可曾聽說過,狂歌縱酒瓊林宴,一曲傳唱市井間?”
“你是說上屆科舉探花郎風長衫,一闕詩詞帝都失色天下驚?難道他竟然是……”文庭遠動容道。
自隋朝大業元年開始的科舉,收攏的便是天下間的江郎才俊,有學之人,這東樓的掌櫃年紀輕輕,早些年就已名動兩京,後來卻聽聞逢巨變突兀消失了蹤影,如今又緣何躲在這酒肆中?
那少小的女子這時無奈看向文庭遠,眉心小小的皺:“長衫說,當初他若是肯聽從風叔叔的話,風叔叔也不會因此遭皇上構罪,下獄致死!”
“風長衫不想入仕?”文庭遠看着那女子,目光忽的一涼。
少女初始點點頭,卻忽又搖搖頭:“長衫說他原意何嘗不想一展抱負,只是如今這樣世道,他再不願去趟那灘渾水罷了!”眼神一動,怯怯望向文庭遠:“他還勸風叔叔早些辭了官,他說,這天遲早是要變的,可惜他還未勸回風叔叔,風叔叔就出了事……大哥哥,長衫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只這一問,黑瞳中急劇變幻着,文庭遠将視線重落向人群中那襲遠的已幾乎看不見的灰色長衫,許久,沒有說話,那清朗的目光也漸次黯淡了許多,低道:“那柳兒呢……又是怎樣想的?”
他轉身,望着這個形容尚小,仍未算長成的少女,看着她尚紅的眼圈。
“呵?”少女清水般的雙瞳微眨而過:“我若能求,只盼長衫從此以後能真正快樂些!唔……”那個小丫頭忽然笑出,很認真的點了一下頭,仰頭看他:“這洛陽的天空再變,它還是洛陽的天空呀!”
笑容漫漫,有堪比春日陽光的溫暖,但這笑容裏的純淨天真卻猛然刺痛了白衣男子的心脈,是,就是這種笑容……不知為何,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文庭遠的面目卻在這一刻後驟然愈發的沉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