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洛陽古城之五
東樓外,街道的喧嚣潮水般漫進這座小樓,這店中卻一時靜若無人,洛陽六兒站在文庭遠身後,望着他溶在陽光中的高挺身影……文庭遠,他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陽光就落在這男子的身上,但如何她面對着他,這一刻卻感覺出他身上和風長衫一般的沉重?
那是用再多陽光都無法溫暖的晦冷!
便仿佛,他們雖和她處在同處,卻經歷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歲月,而那些不同,卻是他們都不願與她捅破的隐秘。
是以,她這刻滿面懷疑的第一次認認真真的看着他,如看一張迷圖,越看,似乎越略有些懂,卻又似乎越來越不懂,思緒亂紛紛如陽光般跌落在這東樓外的青石板街上。
她不知道,她這一生,竟要無數次的,要在這樣的時刻中,一次次的妄圖看清着這個人在自己心上的真正的身影。
然,不得。
到了人生的最後一刻,她再念不清他的容顏,也不再執着于他究竟會是怎樣一個卓爾不凡的人,卻依稀記得一個孤高身影在眼瞳最後一絲清明消失前清晰的再度閃現……依稀是,人生如當時初見的這一刻。
一陣風過,吹走腦海中亂紛紛一片,也吹着後院的梧桐樹枝一陣輕響壓入耳廓,這輕響中,便有一雙鈍重的腳掌再度重重的踩上東樓的臺階,卻不是風長衫的歸來。
人未到,那人已遙遙亂聲嚷道:“店家,上酒!”便如一粒石子落進平靜的湖面上,撞散了先前的一派波平如鏡,少女剎那間收回思緒,面目上卻有些微紅。
來的虬髯大漢此刻就在門口的那張桌邊坐下,早春仍有些寒意,他卻只穿了件單薄舊衫,□的膚色黝黑就如鍋底,兩道粗眉橫飛入額際,只這樣一瞪便露出些眼底兇光。
這會,等了半天見沒有人上前招呼,面上更是急躁起來,再度吵嚷道:“店家!”
哪有人敢理他!
見文庭遠依舊站着兀自思神,六兒只得從他身後小心探出半個身子對那虬髯大漢搖搖頭,小心道:“掌櫃的方有事出去了,客官明日再來吧,況今日的酒已經賣罄了!”
虬髯大漢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不更事的少年,眼中便有不信:“你是哪家乳臭未幹的小子,天下哪有說開酒家的将酒賣光的道理?你是怕大爺我沒錢付你的酒資吧!”說着,從懷裏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拍在桌上:“俺打聽過這東樓的規矩,俺有銀子!”
少女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擡頭怯怯的看了文庭遠一眼,當文庭遠的目光居高落在她面頰上時,她卻又立時的躲開了。
店裏氣氛肅靜,那虬髯漢子又等了一刻,便有些急了,眼看着就要
發作,那小個青衣少年卻仍是躲在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後,仍是怯怯對着他搖頭:“客官您明日來吧……我叫長衫特意給你留着!”
大漢原本連日就積了滿肚子的怨氣,這時脾氣上來,放眼望去,瞬時瞅見櫃臺上并排放着的那兩壇酒,勃然大怒道:“怎說沒酒,這不是酒?”話說着幾步走上前,拿起酒壇子搖了搖,只聽到酒水哐當,伴随着幾縷撲鼻清香透過泥封傳來。
“你這小子乳臭未幹,怎的紅口白牙的欺瞞咱?”這大漢說着扭頭帶着怒氣斥道,卻冷不丁的下一眼對上另一雙幽黑奪目的眼神,那眼神雖不是刻意,仍存了天生威懾,虬髯大漢一時張着嘴愣在當場。
兩個男人對視許久,一個是黑瞳內清光溢流,另一個卻是怒意下的本性木讷,六兒看着那大漢一臉兇卻憨厚此刻被文庭遠單一雙目光便盯的手足無措,心有不忍,遂上前抱過一個酒壇子,遞給虬髯大漢道:“你且拿去吧!”
虬髯大漢讪讪伸手接過,目光卻仍是落在文庭遠身上,等了片刻,也不見這年輕人說話,若是論年紀,自己也當比他大上十幾多歲,卻是第一眼便被這個年輕人的氣勢震住。
這一刻,文庭遠卻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靜靜的落在那女子這一舉動上,看着她少小的年紀,忽然輕輕的擰了眉,忽然輕輕的嘆了口氣。
六兒這時候已走回到他身邊,仍是看着他,突然伸手拂了拂他微蹙成淺川的眉宇之間……本來狎昵的舉動,她卻能做的幹淨可愛,仿佛本該如此,指若蘭花,溫柔而善良。
一時連虬髯大漢也有些被面前的這一幕怔住,只道那少女尚不知世事人情,偏那一低頭的嬌羞,卻也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
“文大哥為何突然會跟長衫一樣難過呢?”這少女這時小小的嘆了口氣,徑自去開了另一壇酒,雙手斟滿了仍笑眯眯的端到文庭遠身前,仰起脖子看着他,低道:“你且嘗嘗看,這是洛陽的酒!”
一語既出,文庭遠再度觸動……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女,午後斜探入樓內的陽光落在女子花般的容顏上,粼粼如洛水的波動,那一時的美麗,有如花突然獨為他開出所有喜悅哀傷,那一生,便都成了午夜子寒時心上一脈溫暖。
就是這一年,這一個時間,他信步走進東樓,遇見了這樣的一個女子,垂首之際,那女子端上一碗洛陽的江南春,那一刻,地處中原腹地,歷來是兵家劍戟相見的古城洛陽,忽然間有江南煙雨般的微濕而欲罷不能的迷人之醉。
“好,既是你喊我一聲文大哥,我便明知是毒也會喝下去!”他信手接過,仰脖,清冽的酒水便順着喉結的蠕動
緩緩的滑入腸胃,一時一張玉色肌膚上泛起微紅,飲罷傾碗于她,碗底一滴不剩。
“你當垆勸酒,在這東樓是相逢意氣為君飲,且陪我喝一場!”他忽将重新滿上的酒碗往那女子面前一伸,黑眸中華光異彩,卻看不出這男子此刻暗藏的真實心思。
少女錯愕着看向面前突兀遞過來的那一碗清晃晃的酒液,又擡頭看了看眼前文庭遠黑而執着幻化着的眼神,遲疑着雙手接過,微斂着眉頭,她本以為自己必然會拒絕,因為好人家的女兒不會喝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子遞過來的那碗酒。
她再度看了看這男子的眼神,看着那黑瞳中此刻一起一伏的明滅,她猜不透,卻突地橫下心來,張了一張嬌豔的唇便将滿滿當當一碗烈酒強行灌進了自己的口中,初時只覺辛辣,尚能隐忍,一碗落肚,連連咳着,也學他将酒碗傾給他看:“哐當”一聲便砸碎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陡然間飄搖了起來:“呃……”便伸手,胡亂想在空中抓住一些可以依靠東西。
抓住的便是一只男子溫涼而有力的手。……少女紅通通一張臉,看着這個男子臨到面門的另一手修長食指,卻已醉的不知如何去躲:“六兒……”仍是那個男子在喚她的名字!
逼近那張一時燦若紅花的臉,鼻中頓時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未知是酒香還是這少女的體香,如此近的看着女子不勝酒力後的面若紅潮,文庭遠伸手去扶那具陡然神志恍惚,搖搖欲醉的嬌小身軀,眼瞳底處忽然溢出一些濃濃的東西。
“你怎可信我不是一個歹人?”他低頭,眯着眼凝着唇問她:“我的父兄都不能信我所做一切皆是為李家着想,六兒,你怎可輕信我這個陌生人?”
“唔?”少女瞪着一雙霧蒙蒙的眼睛,這一刻極力瞪住面前他模糊臉廓:“什麽李家,你是在诳我喝酒?”說着拂開了他的手,昏沉沉往外強撐走去。
文庭遠于她背後默默看她走遠,臨到門口,少女偏着頭又醺然回頭看了他一眼,門口高臺,街風一吹,她便如紙鳶從臺階上滾進了風中。
“小心!”話落時,身後默默注視着的兩道目光已如箭般飛速躍出,指端扣上那少女肩頭時,驀然間長發飛逸,如柳絲般從他指間如絲滑過,竟是他無意将這女子束發的絲帶扯斷!
“呀……”人将觸地,嬌呼出口,驀地腰中一緊,已被那人收入臂彎,沉沉的兩道眼簾中殘存的最後一幕,是那男子輕輕縱身一躍,白衣飄飄間,人已落地,她只看到街風中他的發絲和她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如一場永生永世都再難解的迷夢。
六兒勳醺一呆,阖上眼簾,徑自昏昏醉去。
文庭遠後一刻懷抱着這少女,白衣在風中幡然若蝶,這一刻的長街當風,這一刻,心中跌宕而起的波濤而來,依稀是一種豈可丢下的心思。
而他和她,不過是湊巧再相見的第二面,但人海茫茫,他卻在潮水中一度遇到了這個女子……街上途徑的人默默的圍觀望着,人們靜靜看着這位臨風而立的俊逸男子,還有他懷中安之若素的少小女子,他們依稀覺得,眼前這落于苦難紛紛亂世隋末中的一幕,不過是場大漠中遙遠的海市蜃景,經不得推敲,更經不住時光的等待!
片刻後,這男子已抱人折回東樓酒肆中,街市上的人依舊徘徊不去,直到又一陣風過,他們面前已空無一人,人群才幡然醒悟,散開……
而當時圍觀中,就有幾個衣着鮮亮的人,這一刻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當中幾人飛身上馬已往邙山腳下的皇家西苑疾馳而去。
西苑,是當今在位的隋朝第二位皇帝在營建東都洛陽時所建的皇家園林,北至邙山,南抵伊阕,周圍二百餘裏,當中奇山碧水,相映成趣;亭臺樓閣,巧置其間;流水缭繞,綠林郁茂。
更有十六宮院面渠而建,其內殿堂樓閣,布置精巧,宛若天就,單就等着各自芳主的到來。
而洛陽坊間更依稀有傳,十六美人已得十五,只求那最後一人出現的圓滿,便可呈覽聖前,傾盡天下眷顧。
如今主持皇家西苑這一事宜的,便是禦前最得寵的內侍劉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