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洛陽古城之六
暮春時分。日光靜好,客行洛陽。
梨花老木桌,白瓷杯對碰,清酒如冽。相逢意氣,為君一飲。
酒家悵惘西風去罷,美人酣眠也不曾醒轉,只空餘萬道金色光柱窺視而入這洛陽東樓,惹人不由得遐想迩迩。
“她原是位小姑娘,剛才怕是吓到她了……”虬髯大漢面上便露出些不好意思。
“無妨!”文庭遠不無一笑,卻陡然意識到說這一句話中自己身份的諸多可疑處,面色微異,幸好虬髯大漢是個粗人,一時倒并沒有在意,他瞳底餘光掃過尚在身邊酡顏醉睡的女子,只覺盤踞心間更多了絲流動的暖意。
江南春好,日出江花紅勝火,一朝深埋桃花根,得十年歷久彌醇,是出乎意料的醉了人,也醉了人心。
而面前的這大漢原是朔州鄯陽人氏,名喚尉遲敬德是也。
與他此次來洛陽不同,尉遲敬德卻是因不滿軍伍中人人都欺他,早兩天剛以一把銅鐵菜刀逼着伍長把自個兒的饷銀結了,連夜反出軍營,倒是流竄到洛陽來避難的。
因着被四處緝拿,既是連日膽顫度日,也是窩着一肚子氣無處撒。
“文兄弟你倒評評理,讓俺沒日沒夜幹活,俺認了,俺有的是力氣,扣俺的銀子,俺孤家寡人一個也認了,他奶奶的竟然不給俺飯吃,整整三天啊,連那些牲口一天都要喂上好幾頓,感情俺這條賤命連畜生不如!兄臺你說,俺還呆在那幹啥鳥事!” 這大漢憤憤着,又是兜頭喝幹了一碗烈酒。
“行伍中自有人管束,這伍長欺人太甚,難道你們兵頭不知約束?”文庭遠微訝道。
“兄弟這可是笑話了,這伍長不過是個銀樣镴槍頭,當面耍耍威風,真正可惡的才正是那些個将軍兵頭的,兄弟的口糧全都讓他們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還讓俺餓着肚子跑去高句麗送死,這天下哪有這樣的混賬事!”說的極度郁悶,尉遲恭将碗往前一舉:“如今那些鳥事再不去管了,想得也是頭疼,不如與兄弟喝酒來的暢快,呃……慚愧,到現在都不知道兄弟大名?”
文庭遠聽聞他的經歷,也是嘆息,一笑道:“在下文庭遠!……不知尉遲兄将來有何打算?”
“朔州老家是回不去了,俺現在是逃兵,免得回去害了自個親哥哥……”尉遲恭喝紅了一雙眼,已有七八分醉:“我幼時曾随父親去過馬邑,在那兒住過一年,些許認得
幾個人……”
“倘文庭遠當時還有命在,尉遲兄弟如在馬邑住的不慣,可去晉陽找我!”文庭遠颔首一笑,目光微涼,不無感慨。
“文兄弟莫非也有什麽麻煩?”尉遲恭醉中一驚,忙問道:“尉遲恭雖是個粗人,力氣還是有幾分的!”
“無妨!”文庭遠眸中目光一轉,唇角已是坦然:“生死由命,冥冥中早有注定!”他擡手為尉遲恭斟滿一碗酒,爽朗笑出:“不如學尉遲兄這般,今朝有酒今朝且醉!”
“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尉遲恭立時拊掌而笑,應和道。
洛水之邊柳色青青,不知何處便傳來一些歌聲,聲音時高時低,在水面上遠遠傳送,起初還有些抑郁悲憤之意,到了後來,便是是天高雲淡,鴻鹄高飛,四海遼闊:
短短仔的光陰迫逍着少年時……求名利無了時 千金難買好人生……一杯酒兩角銀三不五時來湊陣 …… 莫怨天莫尤人命順命歹攏是一生…… 呒驚風呒驚湧有情有義好兄弟
東樓內,文庭遠擊箸而鳴,與那喝的醉興大發的虬髯漢子作興,猛地一聲鷹笛悠然遠遠隔着洢水透空傳來:“人生何處不知己,不想竟然是在系馬高樓垂柳邊……”爽朗的笑聲繼之。
話音未落時,黑衣翩然躍過樓前高臺,一少年徐徐款步踏入這洛陽東樓中。
醉酒的尉遲恭這刻驚訝望去,先見一襲黑衣翩翩落入眼幕,待仰頭,那風笛的主人長眉深目,骨骼清奇,卻是中原少見的美男子。只是嘴角雖則噙了溫溫笑意,漆黑的眼睛中卻閃過如鷹一般鋒利的眼神,兩者形色混雜,頗透出一絲邪魅,說話間,橫眉一掃,眼神甚是倨傲無比。
這一天下來,先有文庭遠,如今又來了這黑衣少年,前者謙和大度,後者妖邪旁溢而出,各有各的迥異,卻都是玉樹臨風,舉手投足的風儀都足以引人入勝,尉遲恭一時便坐的有些尴尬。
文庭遠卻是安如泰山,微微一笑,春風頓生:“小兄弟,坐!”似絲毫不以為異。
那黑衣少年眼見這男子氣度,便一愣,眸中的倨傲也隐了不少,盤膝而坐,接過文庭遠遞來的酒,舉頭便是一飲而盡,贊道:“慕名東樓,果是酒藝出衆!”
“兄臺也是好酒量!”尉遲恭這邊拍案笑道。
黑衣少年下一刻笑出,看看文庭遠,又看看尉遲恭,豪爽道:“我叫阿苾!”吐字清
晰,卻略有些生疏自身名字意味。
“朔州尉遲恭就是!”尉遲恭爽快答道。
文庭遠墨瞳中一緩,随即唇角輕揚,笑道:“在下文庭遠!”
黑衣少年眉間淩然似藏了些異樣,猛然看到文庭遠一雙黑瞳仿佛也看懂了自己這刻心意一般,忙舉起碗:“阿苾此來,不知能與兩位大哥結交,幸甚!”
尉遲恭大笑而出:“尉遲恭是個粗人,學不得你和文兄弟那樣說話,我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文庭遠持碗沿與那黑衣少年輕碰,唇邊薄笑也道:“這東樓看來不負其名,也不枉費了它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了!”
推杯換盞,日光溶溶,這本是一個安靜的午後,縱有俗世紛擾,原以為都可以兩扇門俱擋在了外間:“就是這裏了!”這安靜的小樓外忽然就有了一陣嘈雜,随之馬嘶劍鳴之聲片刻傳來。
耳聞其聲,阿苾已當先霍然立起,一手按住腰間暗藏兵刃,雙眼中戒色透出,此刻離桌閃步而出,便露出黑袍下繡有大漠蒼鷹的馬靴。
午後的陽光仍是漫漫散落進東樓,這光影中卻突然透出些寒意。
酒家招攬的是四方客,這刻東樓的那兩道門內便有十餘身着精致玄衣的人魚貫走入,将這一桌子團團圍住,為首的逐一打量這三人面目,頗有些訝異,但下一瞬卻将目光轉開。
依桌而眠,猶自睡的香甜的女子,一襲月色披風正及頸披在那女子身上,只露出半頭青絲和她一張姣好的側臉,那為首之人的目光卻忽的亮了一亮,顧自從懷中掏出張畫像,細細比對一番,仿佛是确定了,手掌輕揮,便命随扈拿人。
“混賬東西!本王面前也敢放肆!”只這一刻,環腰收藏的絞銀絲軟鞭已然出手,鞭梢襲處,掠出一片血肉模糊,卻是黑衣少年勃然動怒。
文庭遠看清阿苾突然發難,也是暗吃一驚,面色卻仍是鎮靜,此刻盯着那為首的人,一雙黑瞳中也有了淩厲:“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意欲何為?”
随扈哀嚎着往後退開,那為首的盯住三人,既驚且懼,卻仍是嚣張道:“西苑要人從來無人敢過問,多管閑事!”話音未落,面門上卻又中了一拳,只是對方身形之快,竟沒看清這三人中究竟是誰動的手!
“好好好,文兄弟打的好!”眼見着最後那個身高體粗的醉漢搖搖晃晃站起來,也不見怎的,便生生抓住個人,噌
的一聲便往大門外扔了出去,一個百五十斤的人在這太歲的手中便如拿捏根黃瓜般輕而易舉,那闖來的一衆人頓時全都驚住,面面相觑往門口退去。
“哎,哪裏走!”尉遲恭醉興已起,便叉着腰仍要走上前去,阿苾只得将其拉住:“窮寇莫追!不如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才好”,如此說着,轉向文庭遠,問道:“文兄,他們看來是為了這位姑娘?”
目光一低,便落在那醉酒的女子身上,卻只是輕輕掠過,并未做停留。
中原的女子不過是養在暖處的花兒,嬌弱無力,又怎的及那沐雨迎風,沾染星月靈氣,恣意生長在天地間的紅棘花開的漫朗,動人心魄!
“竟是西苑……”文庭遠原本尚自沉吟,這一刻應阿苾之話擡目,目光淺淺掠過時見那女子猶自睡的正香,此刻她面頰上緋紅褪去,只露出一絲粉紅淺淺的綴在盈白肌膚上,突地如黛眼睫微動,旁邊的三人都以為她便要醒來,卻見她扭過頭,又沉沉睡去,氣息醺然。
三人一時都怔住,驀地文庭遠臉色倏變,霍然道:“此時能離開自然是好,只怕這西苑白日都能幹出殺人放火的事來!”
鼻翼之下,空氣中果然隐隐傳來火蠟味道,黑衣少年眼中寒意更冷。
“老子出去跟他們拼了!”尉遲恭暴脾性上來,就要闖了出去:“這就殺他個落花流水!”
“不可!”文庭遠忙伸手止住他:“他們既都是內廷的人,事情若鬧大了,我和你二人行蹤曝露不說,阿苾兄弟怕立時有殺身之禍!”
此話一出,阿苾眼中不無大震,卻只是思吟着看向文庭遠,尉遲恭卻已是吓出了周身冷汗:“那可怎麽辦?”
文庭遠走前一步:“擒賊先擒王,餘者不過作鳥獸散,此番還請尉遲兄與我一道出其不意捉了那頭目,至于阿苾兄弟,煩留在此間,替我護住這丫頭,他們既志在她,所以定不敢輕易傷你!”
言下之意,黑衣少年的危險就少了幾分,阿苾思及自身此刻處境由不得自己,也不辯駁,鷹眸中一深,諾道:“文兄放心,我定護她周全!”銀鞭一抖盤在手心,守在桌邊那少女身邊,眼見這丫頭尚人事不省,不覺搖頭,這女子竟不知這東樓已為了區區一個她而此刻已然變了天!
只片刻後,這東樓外哀聲四起。
尉遲恭記得文庭遠的話,只把那些人都往死裏打,卻也真的不敢傷他們的
性命,眼見着後一刻火焰沖天而起,這群歹人果然放火燒東樓。
梁木嗤嗤燃着已悉數往下砸來,阿苾迫不得已抱着少女閃身避出了東樓,眼見着周遭的人俱已被打倒,心下才松,猛聽耳邊尖嘯傳來,竟是三支暗箭齊發,悄無聲息往他後背釘來……無論方位,力道,俱是毒辣無比。
“阿苾!”
“阿苾!”文庭遠和尉遲恭雖在遠處,這一刻也不由得同時搶身前來。
電光剎那,躲閃騰挪都已不及,阿苾猛地一個擰腰壓□子,護好懷中女子就地滾出兩丈,避開命向要處的胸腹兩箭,饒是如此,那最後一箭仍是擦肩隙飛透穿出,立時血花飛起!
臂上劇痛,黑衣少年失力将懷中少女放落在地,有血從他胳膊上汩汩流下,一滴紅血濺在六兒的眉間,便如草原上紅棘花般的開的觸目驚心。
阿苾舉起衣袖,輕輕的替那女子拭了去。
這一番翻滾跌爬,陡見這少女青衫袖敞出一截,便露出皓腕上一輪淺色銀月印記……不過驚鴻一瞥,那樣一個橫空出世的印記陡然撞入鷹目中,黑衣少年始終戒備着的身子忽觸電般猛的一震。
那一邊,文庭遠怒叱一聲,奪過鋼刀直擲而出,那躲在暗處射冷箭的人立時被斃于當場。
“死人了!”尉遲恭驚覺唬住,文庭遠已搶到阿苾身邊,目光落及那少年傷處,猛的從衣襟上撕下一截纏住黑衣少年肩膀上的傷口。
“幸不辱命!”阿苾收住眼中前一刻的驚怵,低道。
文庭遠皺眉。“變亂已生,不知阿苾兄弟如今尚能支撐?若是可以,便即刻和尉遲兄出城去吧!”
“那你呢?”阿苾也知事情嚴重,此刻并不推搪。
“此事由她而起,需确保了她的安然,庭遠才能脫身離開洛陽!”文庭遠低身,從阿苾手中小心接過那女子,續道:“阿苾,尉遲兄為人敦厚,我怕他路上仍有不妥,你可否幫我将他捎帶至馬邑……”頓頓:“我知你回去之路必途經那裏!”
鷹眼再度一眯,似在揣度面前這男子一雙黑瞳中究竟已洞察出了多少!文庭遠卻是坦然一笑:“你放心,這既不是沙場,你我便仍是兄弟!……只是我既能認的出你,別人自然也能認的出你,這一路回漠北便務必小心!”
阿苾面色一松,就此釋然,雙手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謝提醒,後
會有期!”轉身朝尉遲恭一招手:“尉遲兄,我們這就走吧!”兩人奪了馬匹翻身而上。
尉遲恭遠遠朝文庭遠作別:“好兄弟,後會有期,将來得了空,我自去晉陽看你!”
文庭遠目送着兩人遠遠告辭而去,口中便響起一記清哨,柳樹下的白蹄烏聽的主人的召喚,已徑自掙脫缰繩跑了過來,他一腳踩上馬镫,人已騰空躍起,穩當當的坐于馬背上,雙人一騎,單手控缰而去。
先前還是安詳一片的洛水邊,此刻烈焰焚天而起,東樓外,徒留哀嚎聲四起,滿地狼狽。
“劉公公,瞧那少年身手,分明便是個突厥人,如今到洛陽來不知有何目的,您看是要……追還是不追?”這邊暗的角落,有人慌忙上前禀報道。
柳蔭陰深,山羊胡子正從柳蔭下走了出來,聽了這一句話,臉上便是一片似笑非笑。洛陽西苑總管劉毐望着那個策馬遠去的少年背影,那把尖細聲音停歇片刻後冷冷響起:“如今這井水既然犯了河水,我聽說皇上最近也正頭疼李家的事,勾結異邦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現下豈不是正好為皇上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