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意順利地開始了自己的第一場家教。

賀晏臻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唬住了。但他的确沒有跟何意針鋒相對的念頭,即便聽課時偶爾犯懶,也是耍耍賴,偷得一時半刻的空閑玩一玩。

後來他被朋友追問時,曾認真反思了一下,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都怪何意太強。

這人第一天中午一支筆一張紙,便開始給他出試卷。都已經高考結束半年的人,腦子裏卻像是裝了教科書。

賀晏臻被他露的這手給震懾住,對何意本人的好奇心遠勝過了一時的懶惰。然後何意便趁着他這三分鐘的熱度,看着他做題,然後給他講解。

而何意講課也跟學校的老師完全不一樣。

同樣的內容,老師上課時像是老和尚念經,賀晏臻的注意力集中不到五分鐘就開始發散。老師門下弟子衆多,自然不會留意到坐在最後的這位同學,早已神識外放,空留了軀殼在這。

但何意像是個高深莫測的年輕仙尊,收了他這個關門大弟子,便盯着他的一舉一動,講東西時語氣疾緩有致,每每說到重點,還會擡眼看着他,從他的微表情上來判斷他是否真的記住了。

賀晏臻愛面子,有時想不懂裝懂,點頭糊弄一下,也會被何意看出端倪。

他當然不知道,何意為了他幾乎是費盡心思。

每天從賀家回到學校後,何意都要複盤當天的講課內容,将賀晏臻可能薄弱的知識點标出。

賀晏臻覺得自己的作業多,寫完卷子就不肯抄錯題。

何意并不逼他,但何意手裏每科都有三五本的錯題集和授課計劃書。他将幾門課程的重點考點都單獨羅列,以日、周、月的周期同步記錄。

賀晏臻覺得自己聽課很努力,最近記性都好了許多,可他不知道這也是何意刻意訓練的結果。

何意有自己的記憶方式,他潛移默化地影響賀晏臻,并根據這種習慣制定授課計劃書,在短期記憶周期內進行重複關聯和檢測,以使賀晏臻形成長期記憶。

最讓人頭疼的是,賀晏臻玩心重,容易注意力不集中。

教課時何意如果連着講,他容易走神。何意如果中斷休息,他就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要喝水,過會兒又肚子餓……

這導致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吵架。

那幾天北城流感嚴重,A大的學生有不少中招,彭海這個籃球隊鐵人都躺床上了,甄凱楠請假不在,彭海就指着何意幫他打飯。

何意在賀家跟着吃了段時間,臉色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一開始竟沒什麽事。直到有天早上,他起床突然覺得眼前一黑,随後嗓子幹疼,竟說不出話了。

彭海被吓了一跳,要帶他去看看。何意卻想着,萬一自己是染了流感,那這幾天就不能給賀晏臻上課了,免得傳染給他。

但是幾天不去,賀晏臻的進度肯定要耽誤下來。何意的複習策略節奏性很強,一步亂就會步步亂,耽誤得多了,效果大打折扣。

他心裏着急,便自己先吃了幾片藥。上午的時間連課都沒聽,全用來調整複習策略,将化學和生物的許多知識點高度壓縮到了中午的這堂課。

中午時,何意跟梁老師說了請假的事情。

梁老師痛快答應,還讓阿姨給他煮了份潤肺止咳湯,叮囑何意回學校的時候帶着,趁熱喝上。

唯有賀晏臻一聽何意請假,反應過來自己不用上課了,整個午飯時間都抑制不住地歡樂。

何意在一旁看得直生氣,總有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感覺。

午飯後他照例上課,嗓子不适,便要時不時停下來休息。賀晏臻舊習不改,一會兒的功夫出去三四趟。

“你事兒怎麽這麽多。”第四次的時候,何意終于些忍不住了,堵着房門不肯放他出去,“進來之前你剛去過廁所。這還不到十分鐘。”

“我剛剛喝水了。”賀晏臻繞着何意轉來轉去,又笑着耍賴,“就去一下下,要不然憋不住了。”

何意冷着臉:“憋不住就在這解決。”

賀晏臻只笑:“在這?這裏又沒尿壺,而且看着你我也尿不出來啊……”

何意覺得自己嗓子又開始疼,甚至火氣上攻,腦子也開始疼了。

他轉開臉不看賀晏臻。

賀晏臻便嬉皮笑臉地非要湊過去給他看,左一句“學長行行好”,右一句“小弟要憋壞了”,他比何意高一頭,讨好何意的時候卻屈膝彎腰,站得比何意矮一點點。

何意閉上眼,賀晏臻竟直接貼上去,把下巴靠在何意的肩膀上,嘟囔:“學長,你剛剛也說了,水喝多了會影響下丘腦神經細胞分泌,導致抗利尿激素減少……”

何意:“……”

他為了減少複習生物的時間,費了好幾晚的功夫把考點串起來,做了一張思維導圖。賀晏臻倒好,拿着剛複習的理論知識來幹這個。

今天請假也是,何意滿心擔憂他的成績提不上去,賀晏臻卻只為着接下來的幾天自由而歡呼。

何意越想越覺得沒意思,他慢慢睜開眼,随後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賀晏臻奸計得逞,立刻開門溜,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過了足足十分鐘才回來。等他回來時,何意正在收拾東西。

賀晏臻坐到電腦椅是行,很是驚奇:“哎?今天提前結束了?”

何意“嗯”了一聲,想了想,又把今天的教案拿了出來。

他每次上課都會手寫教案和小結,哪怕用不到,他也會寫來作為記錄。

“這上面有今天複習的重點,我只講了一半,你拿去看吧,以後或許用得到。”何意把教案放下,又把包裏裝着的一本錯題集放在桌子上,“這是一本帶電粒子相關的錯題集,你物理成績不錯,但這種題型失分率有點高。自己注意吧。”

賀晏臻聽來聽去,覺出不對勁了。

“你生氣了?”賀晏臻趴到桌子上,看他的臉色,“不至于吧……那我不出去了呗!”

何意沉默地把書包拉好,轉身就走。

賀晏臻愣了下,連忙跳過去擋住何意:“你這是幾個意思?”

何意深吸一口氣,啞着嗓子說:“我辭職,以後不來了。”

賀晏臻:“……為什麽?”

何意簡直一肚子火。但是想到這次家教是梁老師的好心幫助,他又實在沒有發火的勇氣。

“我教不了你。”何意努力平靜地說,“我是真得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把你的成績提上去。可是你根本不在乎,你眼裏滑雪打球玩游戲,跟朋友聚餐唱歌吹牛逼,随便哪一樣都比學習補課重要。我作為老師,從你這裏得到的回報,跟我的付出根本不成正比。”

賀晏臻眉毛一挑,滿臉的不可置信。

“當然,梁老師給我的報酬很高。”何意低聲說,“這份工資值得我這樣做,但我真的,沒有成就感。這份錢我也賺不來。”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月考成績?”賀晏臻卻道,“我總分提了20分!20分什麽概念你知道嗎?你都快成我們班上的補課明星了,這補課明明很有效果啊!”

“我知道,你總分提了20分。”何意點點頭,随後深深地嘆了口氣,“但我預想的,你至少應該提高50分。”

賀晏臻:“……”

賀晏臻這次是真得驚呆了,他不知道是何意太敢想,還是何意對自己太有信心……

“換成任何一個其他人,”何意道,“50分都是保底的。只要這個學生有心學,以你現在這麽低的起點,50分根本不夠看。”

賀晏臻剛剛還以為何意太瞧得上自己,這會兒一聽,竟然是反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我這分數怎麽了?夠一夠也能一本線了。”賀晏臻皺眉道,“照你說的,你手底下出來的還都是名校生?你教過幾個人?”

何意被這兩句堵得心頭一梗,他笑了下,愈發覺得意興闌珊起來。

“沒事,沒教過,是我想太多。”何意伸手推開他,拉門出去,“你另請高明吧。”

他說完把包甩到背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賀晏臻也覺得一肚子火,可是想想又覺得不放心。他連忙跑去陽臺,樓下,何意正背着包穿過花壇。他身形單薄,步子邁得又急又快。

天氣幾度降溫,北風蕭索着往行人的衣領裏鑽,何意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從樓上看去,像是只背着白色龜殼的清瘦烏龜。

賀晏臻沒心沒肺,忽然覺得好笑,他鬼使神差地拿手機拍了張照,等轉過身後卻越想越不對。一直等到何意走遠,賀晏臻才一拍腦袋,想起來哪裏不對了——何意被氣得忘記穿外套了!

何意一直走到學校,看到有人驚訝地往自己身上看,才意識到自己穿着單衣走了一路。

自從那位男老師譏諷地提醒他注意個人形象後,何意便格外在意自己的衣服,像是得了強迫症般,最多穿兩天便要脫下來洗一遍,否則會心神不寧,感覺自己渾身難受。

昨天他才換了外套,立刻就把另一件洗了。冬天氣溫低,單衣挂在暖氣片上一兩天差不多,外套肯定不行。

何意回到宿舍,見衣服果然濕噠噠的,幹脆套上毛衣去上課了。這次他折騰得厲害,又趕上流感,上課上一半,便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

他沒敢耽擱,跟老師和班長各說了一聲,自己去了校醫院。

抽血化驗開藥打點滴,何意燒得厲害,護士給他輸上液,何意看着藥水瓶滴滴答答往下走着,看着看着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倒是睡得沉,等再醒來的時候,藥瓶已經換了。病房裏還多出一個人,正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

何意愣了愣,不知道賀晏臻怎麽來了。

而且看樣賀晏臻應該等了很久了,這會兒正靠着窗閉目休息。

窗簾被漏進來的風吹得輕輕揚起,時不時撩過這人的額頭。賀晏臻頭頂翹起的兩撮毛倒是不怎麽動,跟本人一樣不羁地支棱着。

何意這會兒冷靜下來,也知道自己中午純粹是情緒上頭,感情用事。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會兒讓他面對賀晏臻,他滿心只覺得尴尬。

“難受的話就忍一忍,還有一會兒就吊完了。”賀晏臻睜開眼,雙眼怔忡地看着吊瓶,又反應了一會兒,才完全清醒,看向何意,“護士說不能加熱。”

天氣太冷了。

賀晏臻找來的時候,何意剛剛睡着,但手背總是忍不住動來動去。賀晏臻擔心他鼓針,拉了下何意的手,又發現這人的右手和小臂都冰涼。

他找了護士,問能不能用熱水袋把輸液管給熱一下。護士卻說不可以,加溫會破壞藥物成分。

賀晏臻便只能放棄了。改為把自己的手墊到何意的手心裏。

剛剛他在床邊坐累了,眼看着新換的藥瓶滴速慢了很多,便到一邊小憩片刻。

何意“嗯”了一聲,不自然地看着天花板:“謝謝,你怎麽來了。”

賀晏臻清醒過來,也有些不自在,把椅子挪到床邊,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我以後好好聽課,你能不能不生氣了?”

何意沒想到賀晏臻會這麽好脾氣。

對方先遞了臺階,他也沒道理繼續端着,想了想,低低地“嗯”了一聲。

賀晏臻倒是沒表現出意外,似乎知道他肯定會答應。

何意意識到這點後,心底的情緒又莫名其妙地泛了上來。

“我不是說你的能力不如別人。而是說你的動力,你把考試看得太輕。”何意低聲道,“我們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我知道你的資質很不錯。以你的資質,一本線應該是最低要求。”

賀晏臻瞪大眼看他。這也太敢想了!

何意卻嘆了口氣:“我不是在誇你聰明,賀晏臻,我是想跟你說,北城的一本線很低。這是你本地戶口的優勢。而以你的資質和你們學校的教學水平,你只要稍微努力一點,就可以擠入年級中段,這個要求一點兒都不高。”

賀晏臻一直詫異一個問題:“你很想我考個名校?”

“是的。”何意說:“我希望你能考個好學校。”

賀晏臻:“因為你作為老師的責任感?”

“是,但不全是。”何意頓了頓,如果換成別人,他肯定會有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想法。即便用心,也不會到這種地步。可是為什麽對賀晏臻這麽好?

何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會兒腦子裏也沒什麽确切的念頭能概括,只能說:“我希望你好。”

賀晏臻面露不解。

何意想了想,自己或許是有報恩的心态。因為梁老師主動釋放的善意,以及那次輸液時,對方彎腰替自己擦汗,讓自己潛意識裏拿他們當成了親人。

何意沒有親人,如今有了,他就會忍不住竭盡全力對他們好。

“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希望你永遠不會留遺憾……”何意擡起眼,看着賀晏臻,“我為了教你的确費了很多心血,每天都要備課到半夜一點。我們宿舍十點半斷電熄燈,很多題目我都是在被窩裏,用手機照着寫下來的。”

賀晏臻愣住,怪不得他覺得何意每次講課都說不出的順暢,而這人對他弱點的把握也格外精準。他一直以為何意是天才。

何意說:“我不是天才,我上A大是刷題刷上來的,每天早上五點到晚上十一點半,只要睜眼就刷題。我甚至不跑操不上體育課。我有很多感興趣的東西,也有喜歡的人,但不敢分出精力去關注,怕自己分神,成績下降。”

賀晏臻完全沒想過會這樣,他消化了很久,注意力又被“喜歡的人”給勾住了。

何意今天穿了件黃色毛衣,清瘦白淨的臉蛋被毛衣一襯,也顯出幾分軟糯單純來。

賀晏臻第一次見何意臉上出現懷念的神情,雙目盈着光,卻帶着幾分落寞,只在眼尾處蘊着濃濃的情誼。

“那你最後表白了嗎?”賀晏臻問,“他考上哪兒了?”

何意回神,搖了搖頭:“沒有,沒表白,他考得比我好,不過也在北城。”

賀晏臻:“那應該見過面吧?”

“也沒,”何意笑了起來,“其實我倆根本不熟,我都沒跟他說過兩句話。他太優秀了,應該也不記得我。”

賀晏臻:“……”

他突然想起了何意的舍友。相比之下那個舍友有些可憐,何意心裏竟然住着白月光呢,舍友應該沒有那個人優秀:“你宿舍有個人喜歡你,你知道吧?”

何意愣了下,尴尬了:“……你怎麽知道的?”

賀晏臻:“吳哥說的,你舍友還出錢讓你幹兼職。”

“……我知道。”何意不太想聊甄凱楠,打斷了他,“別總說我了。說說你,你自己想上好學校嗎?”

賀晏臻:“……”

賀晏臻還真對名校沒有執念。因為梁老師和賀爸爸就不怎麽渴望這個。

一來他們很愛賀晏臻。夫妻倆對孩子的期望不多,首先希望他健康,其次是快樂,至于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那是十分不重要的末位選項。

二則是因為他們自己便可以提供很好的資源。

名校是寒門子弟需要拼命跳進的龍門,他們需要借此積累資源和人脈,完成人生的大躍進。

但賀晏臻并不需要,很多東西他生來就有。另外有些沒有的,他稍微努力一點便可以得到。

賀晏臻對此心知肚明,他甚至知道他爸已經為他物色好了中外合資的大學,只要他的分數在一本附近,以後便可以接受英式教育。

但此時此刻,賀晏臻卻很難把真相說出口。

他不知道是不是何意的那句“希望你得到最好的……”打動了自己,還是何意這個寒門子弟的高三生活讓自己震驚,又或者此時何意的目光近乎執拗,讓賀晏臻忍不住屈服。

總之,在經過短暫的猶豫後,賀晏臻點了點頭:“我想。”

想,得想,不想的話何意會辭職的吧?

更何況,他對學霸們的生活有一點點好奇……學霸都是喜歡學霸?

何意的目光中流露出贊許,他伸手拉了下賀晏臻,輕輕哼了一聲:“那你以後要聽招呼,別再跟我作對了。”

賀晏臻感到手背上一點冰涼。那是何意的手指,因為輸液,一直沒能暖過來。

“我本來也沒跟你作對。”賀晏臻低頭嘀咕了一句。又伸開手,輕輕握住何意的指尖。

涼意從手心侵入皮膚,賀晏臻在心裏嘆了口氣,心想都說手涼沒人疼,自己才是沒人疼呢,怎麽稀裏糊塗挨了頓訓,就要努力考大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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