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念

江逾白平視着他的雙眼,小聲啜泣說:“你嫌棄我嗎?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會哭了。”

裴山青泛起一陣酸楚,像無形之中被人吹入了一口氣,心中某個位置不停地漲疼,拇指在他腕間摩挲着,“沒有嫌棄你。”

江逾白輕抿着唇,露出一個似揚不揚的弧度,淚珠從眼角滑落,緩緩降在唇角,暈染開一片水跡。

裴山青捏着紙巾細細給他擦着,手指無意間掠過他的唇,還不忘鼓勵他跳出恐慌努力表達,輕聲問:“夢見什麽了?跟我說說。”

江逾白半垂着眸子,用細弱的聲音講述自己的夢:“我夢見我沒有搬家,但是屋裏停電了,我什麽也看不清,只能聽見爸爸媽媽一直在哭,還喊着我的名字。”

“怕黑嗎?”

裴山青說的是問句,但語氣卻是毋庸置疑的,說完就要伸手去開燈,到半途時被江逾白一下攥住了手。

他掌心裏全是汗,沾濕了泛涼的指尖,連帶着縫隙間都洇上一股濕潤,裴山青微微愣了愣,一時忘記将手抽回來。

“別開燈,好丢臉。”江逾白吸了一下鼻子,懇求道,“這樣待一會兒就好了,哥哥。”

裴山青記得他夜盲,仗着他看不清自己又靠近了些許,看他眉眼間籠罩的哀傷,側耳聽着他紊亂的呼吸,明知故問:“你看得清我嗎?”

他背着光而坐,江逾白看不太清,但他的一颦一蹙早就刻在腦海中,他說這話時,便能自動聯想出他臉上細小的表情,像只耀武揚威的犬類一樣。

江逾白沒有回答,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說:“哥哥,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

“那麽久遠的事,記不太清了,光記得你小時候特別愛哭。”裴山青撥開他額前被汗打濕的碎發,試了試他的體溫,“還好,沒發燒。”

“你每次都嫌我吵,但還是會抱我,哄我睡覺。”江逾白窺着過去他的小心思,雙唇一開一合,“其實我也沒那麽煩人吧?”

“沒有。”

裴山青寧願他這樣當着自己的面哭,也不想讓他偷偷藏在被子裏哭,順着他的話說:“江逾白,困了嗎?是想讓我哄你睡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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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眨了眨眼,過了大半分鐘才含糊不清地反問:“可以嗎?”

“可以。”

裴山青拉着他在床邊坐下,順勢讓他躺倒,溫熱的掌心捂在他雙眼上,“現在你可以想,你的眼前之所以一片黑暗,是因為我為你擋住了光。”

江逾白才哭過,鼻子有些不通氣,此時微張着唇輕輕呼吸着,手指尖無措地捏着裴山青的衣角。

“所以不論如何,我都在你身邊,知道了嗎?”

他浸過汗的手指被裴山青握在手裏,被放回到被子裏,裴山青緩慢地輕拍他的肩膀,不熟練地做着能讓他舒緩下來的動作。

就這麽過了幾分鐘後,裴山青知道江逾白還是沒睡着,他輕顫的睫毛刮在掌心帶來一陣酥癢,萦繞在周身揮之不去。

江逾白忽然開口問他:“哥哥,你困了嗎?”

“還好。”裴山青坐在他身邊,繼續動作時卻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江逾白做出了和昨晚一模一樣的動作,只不過不同的是他這次可以扯着裴山青的衣服,讓他在自己騰出的位置上睡下。

“不要嫌棄我了,我們擠一擠吧。”江逾白說。

裴山青發出一聲短而急促的嘆息,不知道是今晚第幾遍的重複:“沒有嫌棄你。”但還是沒有選擇在他身邊躺下。

江逾白依舊靠在牆角,給他留出可以躺下的空間,狀似無意間問道:“那你記得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過了嗎?”

這題裴山青會答,沒什麽猶豫地說:“從你六歲開始,有九年了。”

“都說小孩不記事,但是我把你記得挺清楚的。”江逾白輕笑一聲,似是苦惱地說,“當時說要出國的時候我還哭了很久呢。”

“小哭包。”裴山青評價說。

“你有想我嗎?”江逾白問完之後,沒給他回答的空隙,直接地說:“我很想你,一直在想你。”

他笨拙地表達完自己的想法後,停頓片刻,裴山青則耐心地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訴求。

“所以這些年攢下來的想念,可以換你陪我睡一晚嗎?”

裴山青想糾正他的用詞,但對着一個十五歲、于情愛方面一竅不通的小孩,又覺得這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明明紅了耳根,卻為了證明什麽似的,說:“算了,擠一擠就擠一擠吧。”

裴山青捂在他雙眼上的手沒有移動,轉着身子在他身側躺下,兩人之間隔了一小塊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好似兩顆行星之間維持平衡的相隔距離。

江逾白輕笑起來,故意往他那邊挪了挪,直到感受到裴山青摁在他臉上的手傳來阻力。

裴山青不安好心地調侃他:“江逾白,你還六歲啊?躺在一起還不夠,非要人抱着才能睡着?”

江逾白伸出手,卻沒有去抱他,而是像以往一樣攥住他的衣角,答非所問:“我覺得今天晚上不會做噩夢了。”

裴山青沒說話,他為了江逾白,改變了自己矯情的獨居習慣,接受和別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不過轉念一想,好像從他九歲開始,能和他同床共枕的人就只有江逾白一個人。

那晚江逾白有沒有做噩夢他不清楚,倒是自己難得做了一場斷斷續續的夢。

具體而言,那也不能稱之為夢,更像是一場跨越現在和過往的漫步,亦或是說荒誕和滑稽的回味。

裴山青看見已過世的爺爺,站在影樓的面前沖他招手,再低頭一看,自己還牽着正在吃棒棒糖的,年僅六歲的江逾白。

他穿了一套白色的小西裝,衣領處打了個可愛的粉蝴蝶結,柔順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下渡上金棕色的邊緣,小手的骨節還透着淺粉色。

裴山青站在相機前,對着鏡頭露出笑容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已經離開的家人們。

牽住的手被扯了扯,裴山青看向江逾白,他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對他說:“哥哥,要看着前面哦。”

随着閃光燈的亮起,裴山青面前的場景虛晃一下,緊接着聽見小江逾白的哭聲陸陸續續傳來,頓時心裏一緊,連忙順着聲音去找他。

只見方才還一本正經、笑得春風滿面的江逾白,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扯着爸爸的褲腳,目光直直地落在櫥窗裏的衣服上。

“怎麽了,江逾白?”裴山青過去抱起他,“是誰惹你了,怎麽又哭了?”

“也就你哥哥慣着你。”一直板着臉不肯哄他的江父見他過來,笑了起來,指了指櫥窗,“你弟弟非要穿這個跟你單獨拍一張,我們怎麽說不聽,你說說他。”

裴山青投去目光,對櫥窗裏打着光的西裝和婚紗陷入了微妙的停滞後,片刻問懷裏的江逾白:“你想要我穿裙子跟你拍照?”随後立即自問自答:“想都不要想。”

江逾白哭得鼻尖通紅,可憐巴巴地揉着眼睛,回手摟住他的脖子,将頭埋進他的頸窩,癟着嘴請求道:“那我穿裙裙,你跟我拍吧哥哥。”

裴山青啞口無言,支吾半天,幹巴巴地訓他:“你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穿的裙子嗎?上來就要。”

“不許鬧了。”裴山青抱着他離開櫥窗,坐到軟沙發裏,不過沒有放開他。

“那是什麽時候穿的啊?”江逾白不住地眨眼,困惑地發問:“我不可以穿嗎?”

“那是結婚的時候新娘子穿的,你才多大啊?那裙擺都比你整個人長,你穿的上嗎?”裴山青哄笑道。

江逾白咬着手指尖思考了一會兒,很堅定地說:“那我以後長大了再穿,哥哥等我。”

“你就算長大了,也應該穿旁邊那套西裝,你未來的老婆穿裙子才對。”裴山青很快又找出另一個拒絕他的理由。

江逾白搖了搖頭,篤定地回答:“沒關系,哥哥穿西裝,我穿裙裙。”

裴山青覺得好笑,認為他沒聽懂自己的話,敲了敲他腦門說:“都說了要跟你老婆一起穿啊,怎麽這麽笨?”

“我,我不可以當哥哥的老婆嗎?我看電視上管這個叫做……童養媳!”

他說這話時口吻十分認真,周圍的大人們聽了之後笑成一片,裴奕也笑着糾正他的說法:“不可以的哦,逾白,老婆指的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江逾白委委屈屈地縮進裴山青的懷裏,用只有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說:“可電視上不是說男女平等嗎?為什麽我不能當哥哥的老婆?”

“你都在電視上看了些什麽奇怪的節目啊?”裴山青無奈,見他又有要哭的架勢,順勢摸了摸江逾白的頭,避開老婆的話題敷衍說:“好了好了,不許哭了,要不然以後不等你了。”

“哥哥,你答應了嗎?”

“……答應了,不許再哭。”

江逾白破涕而笑,裴山青唇邊也綻放出一絲笑意,剛想湊過去碰一碰他的額頭,眼前變得模糊起來,那栩栩如生的一切如同靜湖旁的泡沫一般,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被巨大窗格所分割的天空,一半是灰暗的一半是透藍的,初升的晨光點綴在其中,讓他不可自抑地想起江逾白的眼淚,會不會也是如這般一樣。

遠處停機坪上的飛機緩緩移上跑道,加速飛上天空,載着還沒有和他親口告別過的江逾白離開了這座城市,逐漸在天際縮略成一個黑色的小點。

裴山青遲鈍地意識到,或許他潛在地認為江逾白應該留在國內,具體一點是留在他身邊,這樣在夏天時就可以哄一哄那個嚎啕大哭的小煩人精,甚至更多季節,直到他變得不那麽脆弱為止。

又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在江逾白剛回國時,別扭地找借口不肯去見他,生怕自己會讓他因為那些兒時做過的蠢事而感到丢臉和尴尬。

不過現在看來,比起黏人和撒嬌,裴山青更接受不了他對自己禮貌地退避三舍。

天光大亮時,裴山青帶着兒時模糊的記憶睜開眼,看見咫尺之間江逾白熟睡的面容。

可能是因為感冒的緣故,薄唇透着一抹病态的白,手裏攥着自己皺巴巴的衣角,腰間搭着被子,細瘦而白淨的胳膊搭在上面,幾乎能看見泛青的血管。

裴山青在屋內逐漸清晰的日光中,對應着夢中的內容,一件件地和面前這張臉聯系起來,最後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來。

如果他真的穿上那條裙子,應該會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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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沒人喜歡前期哭包後期病嬌的攻嗎(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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