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妄想
打破裴山青靜谧夢境的是來自祝瑛的一條短信,上面表示了工作室衆人對他的想念和關懷。
裴山青剛收到時心情還算不錯,不過等他閱讀到後面就不這樣想了,因為祝瑛說:“我們都很想小江總,希望他早日好起來。”
裴山青出國的事在工作室裏并不是秘密,但這條短信怎麽看都另有韻味,他的心瞬間吊了起來,可回撥祝瑛的電話無人接聽,只能留言等對方主動撥來。
他從早晨一直等到了中午将盡下班的時間,才在會議中途盼到了祝瑛的電話,在得知真相後裴山青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倒灌,直直湧上大腦,難以形容的窒息。
祝瑛才後知後覺的明白自己說錯了話,說了幾句安慰的客套話後,告知了他江逾白住院的地址。
裴山青看似冷靜的暫停了會議,無波無瀾地布置好接下來的工作,在一衆管理高層的注視下又穩又快地走出會議室。
只是在往辦公室走的途中,他眼前手機的機票預訂頁面越來越模糊,雙腿也止不住的打顫,助理很快追了上來,驚詫地扶住他。
還沒等助理開口問些什麽,裴山青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樣,用細弱的聲音說道:“幫我訂票,要最早回C市的機票。”
裴山青的生命仿佛遠程與江逾白緊緊相連在一起,在得知他自殺失血過多後,整個人猶如被掏空棉絮的布娃娃一樣。
直到他在旁人的幫助下安頓好一切,坐上飛往國內的飛機時,裴山青望着窗外幾近靜止的雲層,沒來由的想到他和江逾白相處的那些日子。
他們之間很少以戀人的身份平靜地待在一處,僅有的幾個安寧度過的下午,也是在江逾白不準他外出的期間。這也就導致了他們真正談戀愛的時間大大縮水,和分離的幾個月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現在回想起來,裴山青感覺自己更像是環繞在中心天體的一顆小行星,在橢圓形的軌道上做着循環運動。離得近時,做速度大的離心運動。離得遠時,做速度小的向心運動。
唯一不變的,是裴山青永遠不會放棄江逾白。
即使玫瑰的第一次綻放不是綻放,凋零也不是凋零,它也紮根于虛無缥缈的夢,蠶食空洞不已的心。
醫院的長廊裏分布着零零散散的人,神色各異,裴山青逐一路過他們,徑直走進病房,裴奕站在窗前在低頭看手機,聽到皮鞋輕踏的聲音回頭望向他。
他面上沒有驚訝,仿佛早就知道裴山青會回來一樣,只字片語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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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靠坐在床頭,雙眸在觸及到他時瞬間變得光亮起來,他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眼也不眨,生怕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幻覺。
裴山青回望着他,看他長長後戳在肩頭的發尾彎曲的弧度,看他領口處露出的消瘦身軀,看手腕間纏繞的厚厚一層紗布。
他的腳步倏而放的很緩,幾乎是安靜的走到床旁,随後如履薄冰地把他擁在懷裏,輕吻他帶有體溫的耳廓。
裴奕擡腳準備出去,剛走到門口便聽見江逾白開口說了入院以來的第一句話——
他說:“真好,今天的夢,是有溫度的。”
裴山青的眼淚落在江逾白的衣服上,洇濕出一小塊痕跡,江逾白許是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擡起胳膊環抱住他的脖頸。
“乖乖,這不是夢。”裴山青說,“我回來了。”
裴山青從未見過江逾白這種神情,連擁抱都謹慎得苛刻,親吻前會用雙眸示意征求意見,他瞳仁黯淡的不成樣子,卻還是無藥可救的一遍遍去乞求他的贈予。
醫院的消毒水味和淩冽的木質香混雜在一起,令人心馳蕩漾,但他們只是相擁着,克制地輕吻對方的臉頰、雙唇,過了許久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護士敲了敲門,推着推車進來檢查江逾白的傷口并給他換藥,裴山青站在一旁在紗布快揭到頭時瞥見那抹血色。
他知道江逾白并不像表面上那樣脆弱,他是一個無論何時不惜代價都會達到目标的人,自然在自殺這件事上也是一樣。
他會提前查好每種方法的死亡原因和時長,在其中選擇最為有效快速的辦法,因此,裴山青不必多看都能想象出他傷口的模樣。
那是種複雜的感受,仿佛江逾白割下的是他心髒的某一部分,再硬生生剖出體外,研究它的機理和構造。
紗布有一部分粘連在還未愈合的皮肉上,動手剝開時江逾白沒有喊疼,只是順着簾子的縫隙繼續看裴山青。
裴山青險些忍不住眼淚,不過他不想再次在江逾白面前失态。他想:他們兩個人之間,即使這條路再難走,每個人求死的決心都很堅決,也必須由他來繼續堅持下去。
于是裴山青走出了病房,和裴奕一同來到樓梯間,裴奕默不作聲地從兜裏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
“爸,這是家禁煙醫院。”裴山青提醒他,又覺得這樣說太過生硬,補了一句,“抽煙對肺不好。”
裴奕瞥他一眼,說:“我沒買打火機,就是咬着解壓。”
裴山青沉默了一會,攤開手伸到他面前,問:“那能給我一根嗎?”
父子倆達成了暫時的一致,一人靠着一面牆,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這場面任誰看了都會發笑,但顯然當事人的心情并不怎麽好。
裴山青盯着裴奕發白的發根看了許久,裴奕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裴山青臉色的胡茬上,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開口:“你……”
“你先說吧。”裴山青率先說,“我沒什麽好解釋的。”
裴奕不長不短的嘆了口氣,坦白:“我想問你在國外過得怎麽樣來着,但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并且我必須承認,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或許只有你才能照顧好江逾白。”
裴山青愣怔地想:或許自己在家屬這一方面也并不稱職,至少他把江逾白帶成了現在這樣。
“但是自從他……”裴奕盡量斟酌着用詞,但最後還是用了最現實的詞彙,“發病之後,我一直在想,怎麽樣才算給他最好的照顧,才算對得起他的父母。”
“如果我們一直糾結這個問題,那為什麽不去問問他自己的意見呢?”裴山青問,“他的生活不該是由自己來定義嗎?”
“話是這麽說,但誰又能保證自己的選擇不會出錯呢?就像我二十二年前不顧阻攔,選擇和你媽媽結婚,到最後落得個不歡而散,也沒照顧好你。”
“……不說這個了,我知道你會認為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我的阻攔,認為我不該強硬的把你們分開。”裴奕自嘲道,“我有自知之明,但你要明白,在這種事上,任何一個父母都不會坐視不管。”
“所以呢,你說這些有什麽意義,是後悔了嗎?”裴山青感覺自己已經習慣了鈍痛,變得麻木不仁,“後悔所做的一切?”
裴奕搖搖頭,說:“并沒有,就像現在走到這個地步,我也堅持認為你們應該分開。”
“那你真的很矛盾,你既然想讓他快樂,不再抑郁,就應該給他想要的一切。”裴山青反駁,“你明明知道他從始至終想要的只有我,你這樣做無非是私自定義他的未來。”
“那你呢?你就不是嗎?”裴奕反問,“你答應我離開的時候在想什麽?難道不是因為同意我的說法,或者感到擔心或者恐懼才離開的嗎?”
裴山青一時語塞,半晌才說:“我懷疑你是在推卸責任給我。”
“那倒也沒有,我承認我有錯,現在我所說的這些只是在和你商量後續的事宜而已。”裴奕吐出被咬得變形的過濾煙嘴,頓了頓後繼續說。
“和你在一起,是會讓他變得好一些,不過那也只是在你我的眼裏,換言之,如果你留下照顧他,和他在一起,那無異于是在逼着他脫離人群幸福,你認為這樣是正确的嗎?”
裴山青沒有回答,裴奕緩緩說:“我剛才說,我不後悔做的一切,是因為換成這個社會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麽做。即使我在為犯下的錯誤而痛苦萬分,也遲早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好。”
“那你并不是痊愈了,只是把傷口藏起來了。”
“可那又如何呢,我的外表光鮮豔麗,人人看了都會說我過得好,久而久之我真的會認為我過得好。”裴奕說,“江逾白的病也是一樣,他的抑郁症可能會治愈,也會在時間的作用下重新回到人群,成為那個耀眼的存在。”
裴山青默認了他所說的一切,垂下眼睫不與他對視,裴奕說:“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嗎?如果你留下,不正常的病名就會一直背負在他身上,無論走到哪裏都甩不脫。”
正午的陽光逐步移至高樓大廈身後,投射出一片陰影,氣溫也不再像離開時那樣炎熱,陣陣微風吹來,甚至有些刺骨生寒。
“是我的錯。”
迂久,裴山青才輕聲說。
“我明知道我和他抱有同樣的幻想,卻容忍他一步步接近我,我才是罪該萬死。”
在無休止的沉默中,裴山青驀然跪在他面前,做好了被打個半死的覺悟,堅定的聲音在空蕩的樓梯間中回蕩:“但是,爸,我必須留下。”
“我從前和你的觀念相同,認為分離可以讓彼此變得更好,但現在我發現我錯的一塌糊塗。即使世上的每個人都說他有病,我都沒有譴責他的權利。”
裴奕的雙手顫抖不已,仿佛肩膀處有千萬斤的重石壓在上面,連扶起他都艱難不已,而裴山青跪在地板上,聲音變得哽咽。
“因為他的病源,偏執的根源,從始至終就是我啊。”
裴山青垂着頭,淚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在光的折射下變得炫目不已,最後化成地面上一攤小小的水窪。
“是我癡心妄想,我根本不是能為他驅散黑暗的那道光。”他說,“我只能是陪他堕落的一顆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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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在糾結的特征上,裴山青可謂是光明正大的反抗,毫無疑問的繼承【抱拳】
刀大概是發完了,沒被虐到的自覺去我專欄裏吃別的刀,別逼我求你!【指指點點+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