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殘花片片細柳風,落日疏鐘小槐雨。

小暑已至。

城門前張貼了告示,上面用金貴的岑墨工工整整地寫了不少的字。挎着菜籃抱着孩童的百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喧鬧無比。

“來了!說書的來了!”

一個年輕的夥計蹦着跑在前面,看熱鬧的不識字,一聽說書的來了連忙給讓出了一條小縫,剛剛夠一人穿行。平兒沾了那先生腿腳不利落的光,借機就溜了進去。

“先生,這上面寫的是什麽?”有人好奇。

“您看懂了嗎?”

那老者攥着胡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點點頭,又搖搖頭。

平兒湊上前去瞪大了眼睛仔細瞧,撇了撇嘴,難怪說書的看不懂。

開篇說找人報恩,卻不說是什麽恩,打算怎麽報。

落款是國公府,卻又沒用錦榜。

這告示左看右看字裏行間都寫着“含糊其辭”四個字。

再往下去,

只有一段更加晦澀難懂的表述裏大約講了恩公是位女子,有一顆……朱砂痣。

平兒頓住,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百姓們叽叽喳喳地談論着陳國公大人宅心仁厚、知恩圖報,不出意料無人在意此處地動向。

她深深地看了眼告示,默默低頭後退幾步,然後快速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朱砂痣」

聽起來是個尋常到幾乎無法辨別的印記。

布衣女子為了顯得容貌姣好,也會在出嫁之時于眉心點上一枚火紅的朱砂。

可是……

不知是這門營生總是和江湖之中的奇聞逸事相處,或是天生有那麽異于常人的些許直覺。人群最前的說書先生微微蹙眉,十幾年前的戰火,不也是源于一顆小小的朱痣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方才那名陌生女子匆匆離開的方向。

平兒快速跑了幾步,她今日陪姑娘出來買抄寫經書磨墨時所用的金紙。方才光顧着熱鬧,如今街巷左右熙熙攘攘,商販穿行其中,分明已經失了挽禾的蹤影。

明日便是婚期,供那盞造孽的海燈時姑娘的臉色就不好。

買冰糖葫蘆的說沒見到,金店老板指了方向,胭脂水粉的鋪子更不會有蹤影。

日頭正盛,小丫頭的鬓間已經蒙上了薄薄細汗。

她的臉頰也紅起來,不停地轉頭張望。

在跨了小橋的對面,有一行牽着駱駝的雜耍班子正清點着東西。此刻那用來玩耍逗樂的幾只猴子已經被關了起來。因着戲已落幕,周圍人做鳥獸散,唯獨留下一個纖細瘦弱的身影。

“姑娘!”

平兒跺腳,蹿到了自家姑娘的身邊。

美人鴉色的發柔順披在身後,并未因天熱而有絲毫的淩亂。通身唯一的顏色便是那朱紅的唇瓣。

小丫鬟于是順着美人的視線去看——遠處茶館的二樓木窗半開,依稀可以見到相對而坐的男女。

男子的背影再熟悉不過,而那女子是出海歸來的欽差包大人家的千金。

平安凱旋,她父親如今在朝中一時間風頭無兩。

“萬法閣出入都要國師手谕。”

“恐怕我幫不了殿下。”

“無礙。”男人容色未變。

包文秀将手中茶盞輕輕落在桌面,手一斜便灑出一小灘水跡。她翹着指尖緩緩在水痕中落下一個字。

楚憑岚輕笑搖頭:“恕難從命。”

張揚跋扈慣了的姑娘眉毛一挑,倒是新奇:“娶我還能虧着你?”

楚憑岚沒有說話。

滿身珠翠的她輕咬貝齒,提着裙子跑下了樓,伸手就叫住了那想要離開的主仆二人。

“神女大人!”

她揚聲。

挽禾回身還未來得及雙手合十,包文秀就嬌俏地道了歉。

“如今要叫太子妃了…”

挽禾的笑容一頓,眼神中泛起落寞。

包文秀看着面前美人孱弱的樣子,心中郁郁的不痛快。明明是故意将人攔住戲弄,如今見此又覺得無趣極了。

她不出聲,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

挽禾看着後面緩緩走來的人,對方率先開口:“皇嫂今日怎的出來了?”

她自半月前搬入東宮,就未曾離開。卻不想大婚前一日于此處相遇。

挽禾勾了勾唇角,輕聲:“回國寺供了最後一盞海燈。”

包文秀聽了好像來了興致,連眼神中都透着光亮。

她的舌尖在唇齒間流連一邊,像是對自己的殘忍無知無覺,又帶着惹眼的戲谑。

“是不是和太子殿下合婚用的?”

那單薄的美人似乎擡眼看向了這邊,但是最終笑着搖了搖頭。

穿着大紅羅裙的姑娘不依不饒,提起了曾聽到的傳聞。

“神女大人是不是曾為四殿下供過一盞燈。”

“供的又是什麽?”

挽禾措不及防地對上了那人溫和含笑的眼神,裏面也有淡淡的探究。似乎也在等待她的答案。

穿着紅裙的女子站在黑袍男子身側,兩人郎才女貌,并肩而立似乎格外熟稔。

她溫聲,

“四皇子殿下福澤深厚,自然是不需要這些無用的東西。”

外堂高朋滿座,人聲鼎沸。

已經禮成,新娘子被幾個嬷嬷扶着回了洞房。新郎卻留在前廳,同賓客推杯換盞。

太子的兩位伴讀,一位姓高。

此刻已經喝紅了臉,踉踉跄跄地替楚憑蕭擋了不少的酒,醉眼惺忪間險些摔倒在地。另一位伴讀不顧身份般哈哈大笑,站在一旁看着小厮将人扶了起來。

太子酒量極佳,喝了不少也只是微醺,站在原處十分沉穩。

穿着紅黑金三色戲袍的男人似乎想到了什麽,壓低了聲音問身旁的太監:“禾兒的腿還可好?”

那小太監苦着臉搖頭。

昨兒個太子妃從外頭回來,拿着小廚房炖好的燕窩給殿下送去,沒想到半路在花園處絆了一跤,跌着了腿。

剛才行禮的時候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頭。

好在娘娘能忍,竟也一聲不吭。

還是喜婆發現了不對這才匆匆來回禀,看樣子連太子殿下都不曾察覺。

挽禾這般乖順配合也确實出乎楚憑蕭的意料。他原以為挽禾膽子小,會害羞些時日。

沒想到她卻為了彼此的婚事忍着如此劇痛。

思及此,他的心中謂嘆一聲。

堂中熱熱鬧鬧,楚憑蕭的眼神落在角落中自酌的男人身上,緩緩露出笑意。

姓高的伴讀耍起了酒瘋,嚷嚷着拉着幾個想敬酒的賓客往外走,分明是要換個地方繼續喝的意思。

擦肩而過時,小太監注意到了這位大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清明。

他低下頭,撇了撇嘴。

難怪此人能跟在殿下身邊這些年,這等眼力着實讓人佩服。

如今廳堂中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偶爾有人舉杯向新郎官致意,但大抵也是松了口,容他去見自己的洞房嬌妻。

楚憑蕭理了衣袍,順着那些大紅色的燈籠便向後院走去。

洞房花燭。

刻了鴛鴦的镂空紅燭點了十對,湊的是十全十美的好意。這些花燭是齊國來的貢品,點起來雖然明亮,卻不會見煙。

喜婆交代好了伺候殿下的規矩,就匆匆退了出去。

內室中唯留下平兒守在一旁。

她此刻拿了幹淨的清水和紗布,撩開挽禾的裙擺,一點點擦拭着那些混着血跡的傷口。

小丫鬟皺着眉:“旁人也就算了,姑娘怎麽連我都沒告訴。”

挽禾穿着白色牡丹煙羅軟紗制的肚兜,外面罩了一層朱紅色的薄紗。那蜿蜒迤逦的領口襯着雪白的胸脯,盈盈一握的腰肢在紗中若隐若現。

她梳了試妝那日的發髻,金玉鳳釵斜斜地插在鬓間,那顆東珠在燭火映照下熠熠生輝。

美人被侍奉着施了粉黛,如今面容桃色嬌嬌,格外動人心魄。

可是平兒知道,手下的這副身軀在不停地輕顫。

小丫鬟擡眼,卻看見主子的眼神中空茫茫地蒙着一層水霧,眼角微微的薄紅已經暈開。

她突然緊緊抓住平兒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祈求。但是這種剎那間的情緒變化在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後迅速變成了難以掩蓋的驚恐。

美人搖了搖頭,什麽都沒有說。

太子擺手讓婢女退下,持着一柄玉如意,右手端着合卺酒。他初見便鐘情的佳人如今坐在他們共同的喜床上。

她身下是桂圓蓮子紅棗和花生,也許她很快便會替他誕育兒女。

這樣的想法在心中過了一圈,男人的喉嚨微微發緊,身下忍不住有些燥熱。

他掀開了蓋頭。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

輕如蝴蝶蟬翼般抖動的纖長眼睫在燈火中投下小片的陰影,美人未曾擡眼,卻已經可以窺見那傾城之貌。

“禾兒。”

他輕喚了一聲。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絕稱不上刺耳。只是落在挽禾的耳邊便如夏日晴天中的驚雷,膽寒至極。

——“埋伏左右。”

——“就地格殺。”

那杯帶着甜味的合卺酒入喉,明明是溫熱的,卻燙得挽禾整個喉管都在生疼。

她說謊了。

花園中不慎跌倒并非是去時,而是倉促離開。

楚憑蕭撩開衣擺坐在床邊,他的大掌蓋住她小小的手,兩個人的指縫交疊在一起,明明是□□漸濃,她心中卻已經在歇斯底裏的驚叫。

——“不要讓孤的四弟有回京的機會。”

楚憑岚,楚憑岚,楚憑岚。

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腳踝上的擦傷傳來劇痛,不停地牽扯着本就緊繃的思緒。

挽禾無法抑制呼吸中的顫抖,她睜開眼睛看着整個房間中鮮亮喜慶的裝飾,卻覺得像厲鬼的血盆大口,直要将她吞噬殆盡。

可是她知道,此刻她已經被懸在一根單薄的蠶絲上。

不能有絲毫錯漏。

楚憑蕭喝了很多酒,已經有些疲憊。他似乎想撩開她的衣擺查看那處傷口。

美人突然回身,撲進了他的懷中。

男人愣住。

龍涎香的味道讓她的額頭越來越痛,心中的恐懼也不斷加深。但是美人悶着聲音,放軟了調子。

“我怕。”

她生澀和緊張的反應取悅了男人,他再也無法克制般回擁住了她,扯開那支步搖看着青絲散落,耐心地安撫。

“乖,不會很疼。”

他骨節分明的大掌探入了她蓬亂的烏發中,像撫摸一只膽小的貓兒一般摸索着。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邊,酥麻變成的鐮刀,讓她渾身每一處都在生疼。

美人眼眶紅了,大顆的淚珠自臉側滾落。

她卻死死用理智控制着本能的後縮,向前靠着。

美人落淚,梨花帶雨。

今日又是洞房花燭。

楚憑蕭的醉意漸漸上湧,耐心也在一點點耗盡。他的喉結滾動一下,聲音越發暗啞。

“怎麽哭了。”

他伸手撈過,将她團成小小的一團。不由分說地露出腳踝上的傷口,殷紅的血和青紫色的淤痕猙獰地覆蓋其上,和瑩白色的肌膚撞在一起給人強烈的沖擊。

楚憑蕭碰了一下,看着身下人眼角嫣紅地咬着指尖,明明疼的顫抖卻乖巧地不發一聲。他的心軟了大半。

“我怕……”

她的聲音輕輕的,卻帶着不易察覺的哭腔。

見楚憑蕭沒有反應。

她試探性地親吻他的手心,蜷縮在床和被子的角落,跪趴着擡頭,一點點啄着,從指尖——到手心。

她像一頭被獻祭的鹿,柔弱懵懂;但是又像一只貪婪的幼鳥,正在用美麗的天性來換取想要的食物。

男人的眸子深了幾分。

她慢慢地,輕輕地,小心地吻着。

“……夫君。”

“我害怕。”

她怕赴約心上人的那天被指婚給陌生的男人;

她怕她嫁的人是要取親弟弟性命的屠夫;

她怕洞房花燭和鳳冠霞帔;

她更怕,會被恐懼吞噬而釀成大禍。

可是楚憑蕭卻并未多想,那聲柔柔媚媚的夫君已經讓他徹底放下了執念,轉而用一種疲憊溫柔的動作将她攬在懷中。

他拿起那支簪子,在手指上劃開一個細小的傷口,塗抹在床中央雪白的帕子上。

貝齒咬着下唇,她看着那團紅散開、淩亂。她垂眸掩蓋住那瞬變幻的神色。

“好吧。”

楚憑蕭用一根手指揉開她咬緊的唇瓣。

他無奈地親吻她的額頭。

“睡吧。”

挽禾聽着身側逐漸平穩的呼吸,她無聲地露出一個倦怠的笑,像死過了一回。

她翻過身去,那被子蓋住臉,枕邊微微濕了小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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