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未亮,成對兒的宮人垂首而入。
她們手中端着銅盆,裏面盛着溫熱的水,盆邊搭了白淨的帕子。
挽禾被動靜驚醒,她起身坐在床邊,雪白的裏衣有些微亂,烏發散落身後格外娴靜。
喜婆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嬷嬷,自小看着太子殿下長大。
太子妃眼角還有哭過的痕跡,那喜婆用玉如意挑起了床邊落了紅的帕子。未曾言語,卻喜上眉梢。
平兒神色有些複雜地扶着主子起身,見她踉跄一下,喜婆樂的合不攏嘴,連忙将人引到鏡前,替她梳妝。
“宮中不比外頭,披散着頭發是忌諱。”
她侍奉過不少娘娘,手中的動作靈巧的很,三兩下就将那滿頭烏發編出一個垂雲髻,松散又緊密地攏在耳側。
這樣的發髻使得她細白的脖頸裸露于人,纖弱的像一只天鵝,好像随便什麽人都能扼住她的命脈。
入宮給聖上中宮請安前,也要見過府中其他的女人。太子府姬妾不多,如今只有一位身在在邺都。
喜婆笑呵呵地說:“勞請娘娘先去,鄒氏得給您奉茶呢。”
挽禾輕輕點頭。
過了跨院便是花廳,懸起的竹簾擇了不同的深淺大小拼出了一片高山流水,頗有巧思。內室中已經奉好了兩盞茶水,徐徐騰起雲霧。
掌事太監退了出去,喜婆也不知何時離開。
挽禾神色平靜地坐在右手上座,一雙素白的手挑了一串青綠色的琉璃手撚,不動聲色地轉着。
不過片刻,廊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手撚停止轉動,挽禾還未起身便見一目含秋水、娉婷袅娜的婦人闖了進來。她身上攏着煙一般的紗,披帛的鍛子細的如雲。
許是常笑,她眼角和唇邊的細紋倒是得以窺見年歲。
但是身段柔軟滑膩,像一條魚一般順順當當地跪了下去。
平兒猜到這就是那位妾室。她心中慌亂,下意識伸出手去,也不知是否要扶。
挽禾動作更快些,已經是攙住了人的胳膊。
“敬茶便好,姐姐不必如此多禮。”
鄒氏十三四歲時就在王府伺候,楚憑蕭如今膝下唯一的兒子便是她所生。于情于理,這聲姐姐是擔得起的。
誰料地上的人擡眼不過幾息又迅速垂下,淚也順勢落了下來。
“娘娘年輕貌美又如此和善。”
“妾身自慚形穢。”
挽禾抿唇,一時不知說些什麽。
“妾聽聞娘娘常年禮佛,有一事不明,還請娘娘解惑。”美婦人側着腰跪在原地,拿帕子拭淚。
“姐姐但說無妨。”
鄒氏眸光微動:“年初時候,想着為斌兒求個好前程,就去請了一尊菩薩……誰知是斷手的。”
挽禾一頓,無論是哪家的神明皆是四肢齊全法相莊嚴。殘缺的神像是大忌諱,難怪她如此驚懼。
“這樣的菩薩請回來,後宅不安、斌兒的仕途也毀了。”
“……我想着,他一輩子就只能是妾室的孩子。”
地上的人顫抖一下,仿佛看到了異常灰暗的未來。瞳仁迅速放大,裏面的血絲也清晰可見。她反手拉住挽禾,死死地攥着,幹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俗世中人貪慕菩薩,可是菩薩能不能有好心腸。放過斌兒,也放過妾身……”
她的淚突然停了,轉成一種柔美的、低微的、和順的笑。
牽着挽禾的手向上輕輕擡着,滿是祈求。
她盯着美人的雙眼,不肯放過其中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她知道自己此舉手段低劣讓人恥笑。可是已經被恥笑了一輩子,這個門檻她偏要跨過去。
挽禾坐在原處,朱唇微張。
話中的深意她如何不明白。
對方跪在地上,卻像是高高在上的指責。
自己一朝被賜婚,風光嫁作正妻。可是另一個女子和她的孩子便要永遠被着庶出的名聲,再難立足。沒了希望,更怕失了恩寵。
方才清香的茶如今在唇齒間有些苦澀,這正妻的位置,便生是想要的人未曾得到,不想要的人卻無辜承受。
美人嘆了口氣,溫柔地勸解:
“我膽子小,恐怕侍奉不好殿下。”
“還要多勞煩姐姐随侍左右。”
美婦人怔愣,随即長出一口氣。她沒有本事拴住殿下,卻也決不肯讓別人憑白占了她十年苦守着的位置。
——好在,好在神女大人果真如傳言一般溫和純善。
“殿下待太子妃真是好,瞧着那樣子…恨不得連這幾步路都不想讓人走。”
坤寧宮的大宮女帶着小丫頭去領月例,撞上了中宮請安的盛景。
娴妃娘娘的遠親被貶谪,卻趕上皇後大喜。
兩個人走在路上心中的氣都不順。
小丫頭耐不住性子先開口,年齡稍長些的姑娘橫了她一眼,卻也壓低了聲音:“太子是慣會折騰人的,苦了那神仙一樣的太子妃。”
小宮女的臉刷一下子就紅了,緊張地四處張望。
“秋雲姑姑怎麽會知道。”
大宮女腳下步伐未曾停頓,聲音波瀾不驚。
“你進宮晚,可知為何太子身邊的女人少?”
棋兒老實地搖搖頭,心中卻已經有了猜測。
“尋涪四十年,太子府連着死了兩個。”
“渾身青紫血痕,連夜扔出去的。”
棋兒倒吸一口涼氣,回想到今日撞見殿下那充滿占有欲的眼神和處處回護擁攬的行徑…
“知道就好了,莫要亂說。”
小丫鬟聽話地點頭。
太子大婚,天壇祭天、地壇祭地、宗廟祭祖。如今新人入府,自然又浩浩湯湯地去了國寺,篆刻玉碟落入族譜。
挽禾由身邊人陪着來到了自幼長大的地方,卻覺得一切都分外陌生。在大國寺時,她從未從香客的角度看這巍峨不見頂的大殿,從來未覺得佛祖門前的石階這樣漫長。
她跪在蒲團上,那兩丈高的香案上密密麻麻地供了數百盞海燈。
挽禾一眼便看到了最為熟悉的經卷。
見美人的神色有些蒼白,楚憑蕭躬身挑眉:“可是傷口又疼了?”
太子妃輕輕搖頭:“天氣熱…”
兩側的高僧身披藏紅色的法袍,頭戴金羽長冠,垂眸敲着身前的木魚,他們似乎從不認識那梳着婦人發髻的少女。漫天的神佛壁畫居高臨下,看着這對姻緣美滿的璧人。
大國寺有三座大殿和十座小殿,最安靜的一隅中,有一年輕的香客垂手而立,似是祈願。
“殿下今日久等。”
身後國師聲音略微沙啞。
楚憑岚似笑非笑:“大人忙着看戲,自然來遲。”
國師陰翳渾濁的眼睛轉了下,呵呵一笑并不辯駁。
他躬腰擡手,将貴客引入了內院。
空落的院中唯有一棵巨大的槐樹,如今葉子繁茂撐出一片陰涼。樹下石桌上有一盤殘局,主人不忍心草草收尾,于是執意留下靜待執棋之人。
“還有三招殿下恐怕就要輸了。”
楚憑岚謙遜地點頭:“是我技不如人。”
見他承認地幹脆利落,國師也不着急分出個輸贏。
國寺地處深山,院落外是參天的密林。突然間樹枝晃動,寒鴉驚天而起,似有刀劍之聲。兩人卻均未擡眼,容色平常,執棋不語。
兀的,中年人嘆了口氣:“十三年前的傳言竟然有人信到現在。”
“作孽啊……”
【腕上朱砂痣,命中鳳命劫。】
齊楚兩國百年來分庭抗禮,齊國之外草原之巅的西北群山之中還有一昭國避世不出。而偏偏最終是昭國那彈丸小地出了命定之人。
覆巢之下無完卵。
國若不國,人亦非人。
昭國之人膚白、綠眼、紅發,天生容貌異于常人,分外妖異美麗。此後多半淪為奴隸,遭人輕賤。
楚憑岚笑着,将兩人的茶盞中重新添上水。
有時國師好奇,這位故人之子究竟有多麽深不可測的城府,才能夠十年如一日般忍耐。還是說面具戴久了,自己也逐漸模糊了人前人後的界限。
密林中搖晃的樹影漸漸平息,風凝固在了枝頭,飛鳥走獸皆不見蹤跡。靜谧的一絲聲響也無。
兩人說話間,又落下一顆棋子。
“陛下信了,太子也信。為何偏偏殿下不信?”
“楚文王觊觎息妫,與容色無關。”
楚憑岚含笑擡眼,卻答非所問。
聖人先賢典故中,息夫人容顏絕代、目如秋水。借道蔡國時卻被楚文王窺見,于是心生貪慕,求娶不成便攻伐息國,收占城池。
史書大肆渲染了息妫坎坷之命運、傾城之美貌。卻少有筆墨書寫楚文王兼并諸國之事。
國師皺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若楚文王欲争申,則會有申妫;欲争陳,便有陳妫。”
寥寥數語,一針見血。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幾息,
突然咧了下嘴:“不像了。”
四皇子挑眉:“什麽不像?”
“笑起來不像。”
國寺掌禮祭,上至君王将相,下至販夫走卒皆有心願、迎來送往各有所圖。那些俗世的欲望在心中燃成了火,遮掩的再好也可以瞧見漫天的煙和灰燼就從眼睛中升出來,一覽無餘。
因此,他們笑是為了親近、為了謙遜,為了藏起不為人知的念頭。
他很少看楚憑岚的眼睛。只因偶爾對上時,故人音容笑貌便會湧上心頭。可是年月多了,他便越發覺得不像。
這一雙眼看久了,就會掉進其中的空洞,好像笑只是為了笑。
可惜再溫潤的玉石,觸手亦會生寒。
國師擡手落下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所有退路。
楚憑岚坦然:“我輸了。”
他起身,卻見國師難得躊躇:“你母親……”
四皇子殿下恭恭敬敬地盡了禮數,卻也不動聲色地打斷了對方的問題。
“娴妃娘娘一切都好,勞國師挂心。”
空蕩的院落中,徒留下國師靜坐在棋盤旁,目光悠遠。
他低頭,視線落于棋盤之上。卻忽然發覺這黑棋走勢雖兇,但白棋敗落之後仍有餘力。若是抛棄棋藝規則并不終結于此,再下三輪恐怕勝負難定。
國師輕笑一聲,将茶盞倒扣悄然離去。
有些話,他還是不囑咐為好。畢竟似乎這落于敗勢的四皇子自己就能将濟州早已設好的埋伏——輕易化解。
國寺外,天色已晚。
馬車中陳鋪了上好的羊毛毯子,覆蓋了每一個可能裸露的角落。金絲楠木做的懸梁上挂了小小的香包,從中緩緩滲出幽香。
熱鬧了一整天,這樣安靜的空間反而讓挽禾有些不自在。
她悄悄向角落中縮去,卻被人無情地發現。
“禾兒……”
對方溫熱的大掌握住她的腳踝,将裙擺撩起露出傷口,她微微向後躲,卻被緊緊抓住不能動彈。
黑暗中,她看不見楚憑蕭的神色。
但是男人卻能清晰地看見那細白肌膚上所有粗暴的痕跡。
擦傷所留下的鮮血已經被拭淨,但是大片猙獰的青紫依舊覆蓋着她的雙足。圓潤可愛的腳趾因為緊張而蜷縮,淡粉的血色如今倒是并不惹眼起來。
那雙手攥在她的腳踝上,挽禾呼吸都變得輕緩了起來,生怕驚擾了什麽。
突然,一陣鑽心的刺痛。
美人忍不住悶哼出聲,眸中一瞬盈蘊了霧氣。
楚憑蕭很快将她攬在懷中,“抱歉,是孤失了分寸。”
但是詭異的,他的語氣中沒有絲毫自責,反而有種淡淡的笑意……和興致勃勃?
這樣的想法讓美人吓了一條,本能的,她沒有喊痛——而是将呼吸放到了最輕。
馬車中又陷入了安靜。
挽禾看着窗外飛速逝去的景色,死死抓着裙擺的飄帶,好像溺水之人掙紮着找到唯一的浮木。
「國師大人,求您将這封信交給他。」
「好。」
楚憑岚……求你不要去濟州。
如果命中本無緣分,至少不要讓我眼睜睜看着你送死。
楚憑蕭捏住她的下巴,似乎在懲罰她的不專心,湊近她的眸子道:“孤今日、明日……往後都去熙春殿陪你。”
男人聲音暗啞,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挽禾強撐着勾了勾唇角:“得夫君愛重…妾身歡喜不已。”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為難。
“只是挽禾有傷在身,恐怕不能侍奉周全。不如殿下去鄒姐姐那裏,替妾身看看斌兒。”
她笑的腼腆:“說起來,我也算他的嫡母。”
太子的眼神暗了暗,十指相扣将她抱在懷中,像抱一個頑劣的孩童一般輕松随意。
“傷未好全,孤不碰你。”
挽禾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卻在對上對方幽深的眸子時驚慌地垂下眼來。好在楚憑蕭只是笑着,并未說話。
第二日一早,
平兒白着臉替挽禾梳洗。經過昨夜男人的許諾,美人心安不少,于是難得主動開口:“天氣炎熱,你是不是累壞了。”
平兒哆嗦了嘴唇,好像天都塌了下來
啞着聲音說:
“鄒氏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