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桌面上用來淨手的銅盆翻落在地,裏面裝着的玫瑰花瓣随着水流大股大股地湧開,此刻卻無人在意。
挽禾的手還搭在那根鳳釵上,她纖細的指尖徒勞嘗試幾次終究未能拾起。
美人的掌心中硌了冰冷的珠飾,金線穿的珠子頂的人心慌。
昨日還好好的人,今日就無聲無息地死在後宅之中。
侍女扶着她去了後院,來來往往的人皆素面颔首,安安靜靜卻異常利落地處理着一切。
她偶爾和那些平靜的眼神對視,心中便更為不安。
抱着小殿下的嬷嬷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默默跪下叩首,未曾言語。
挽禾指尖發麻,她想蹲下身來詢問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這和昨晚的……她不敢再想了。
嬷嬷的身子抖了起來,平兒也跪了下去。挽禾緩緩轉身,穿着朝服的太子殿下帶着侍衛歸來,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頗為訝異。
他快步走了過來,緊緊攬住挽禾:
“吓壞你了。”
他的聲音那麽平靜,甚至還帶着溫柔的笑意。
與他同床共枕十年、為他生兒育女的姬妾死了,他卻在問她有沒有吓壞。這樣細致入微的體貼不僅未曾打動她,反而讓她毛骨悚然。
還未由得她說話,楚憑蕭身上那讓人恐懼的違和情緒漸漸消失,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哀傷。
某一瞬間,挽禾覺得或許是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讓她過于緊張。下一刻,
他的眉眼低垂:“可惜……”
——他在…可惜什麽?
鄒氏的院子中蒙了白色的絹花,蕭斌年齡尚小,小到不足以知道發生的一切意味着什麽。他拽着奶嬷嬷的袖子,不斷央求着見娘親。
白茫茫又安靜的一片讓挽禾頭疼,楚憑蕭扶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殿下…鄒姐姐……”
楚憑蕭露出疲憊又煩悶的神色,耐心道:“方才人多眼雜,也不便多說。鄒氏觊觎正室之位已久,只盼有朝一日能讓斌兒成為嫡出。你入府後自然斷了她的念想。”
“她性子剛烈,一心為了孩子。于是出此下策……”
他叫人拿來一封鄒氏的絕筆,裏面字字懇切請求挽禾代為撫養蕭斌,求她視他為嫡出。
挽禾捏着那封信,一字一字地看。
看到最後,她坐在原位,許久沒有出聲。
“糊塗啊……”男人惋惜的聲音。
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她入府,鄒氏失寵,蕭斌出身沒了指望,恰好昨日她奉茶時還請求……
不對。
不對。
奉茶時鄒氏未必沒有私心,可是她所求的是恩寵并不斷絕,這樣一個視男人的寵愛為天的女人怎會輕易赴死?她這個嫡母再好,難道她就能放心将斌兒獨留在人世間。
她擡眼,卻正好對上了楚憑蕭的視線。
他一雙風眼中滿是擔憂,似乎分外緊張她的情緒。
可是不知是否是錯覺,挽禾覺得這雙眼睛太冷靜了,冷靜的就像一個無關的看客。比起已經身死的姬妾,還有那驟然失母的孩童。
他似乎更好奇——她會怎麽想。
這樣的想法讓挽禾心中一驚,她努力忽略那種奇異的視線。
美人放下那封“絕筆”,眼眶中已經盈了淚。她的眸子晶瑩剔透,幹淨的不含一絲雜質。
“母親為子,用心良苦。”
——她信了。
嬌滴滴的太子妃軟了身子,緩緩伏在太子的膝頭,她的淚打濕了他的衣袍。她低着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
“妾身只想常伴在太子左右,別無他求。”
好像是這位善良的主母在見識到了後院女人的心計與手腕之後終于怕了,于是忙不疊地将自己獻到男人的身側,祈求着他的庇護。
她輕輕訴說着自己的恐懼、忠心與愛意。
楚憑蕭眸色漸深,他的喉結微動。
男人伸出手去,替她将晨間太過匆忙時未來得及挽好的長發理順。他的手撫摸着錦緞一般的烏發,就像在打理一件精致又高貴的皮草。
腿間的傷口傳來酥麻的觸感,男人的指尖留連在其上,微妙地停頓。楚憑蕭似乎非常憂心她的傷勢,每日都會查看。
“禾兒,孤答應你。”
“傷好之前不會碰你。”
這就像是給将死之人設定的期限,讓她突然看到了一點希望,一點可以在這座府邸中再茍活幾日的可能。
她卻未曾注意,
他格外強調了“傷”這個字,意味深長。
皲旗獵獵,已是大風将起。
“車駕已經備好,不日便可出發。”林奇收攏了缰繩,皺眉回望。
濟州一行是絕密,殿下卻并未急着離開,莫非是在等人?
他腦海中飛速閃過一個明媚嬌俏的身影,林奇摩挲了一下馬鞍上已經跑了針的棉線墊子。
當年他将密诏八百裏加急送至主子身邊,下馬時大腿兩側已經皮開肉綻猩紅一片。她見到後并未說什麽,但是卻讓平兒送來了這個軟墊……
上面奇形怪狀像狗又像虎的紋樣是她心中的醒獅。
——她永遠撐着側臉看向主子,期待他講那些人間的煙火、俗世的喧鬧。
時至今日哪怕已經破損不堪,卻依稀可以見到上面細密的針腳。
兄弟們總說林奇腦子笨、眼睛也壞了,買了一個這麽醜的墊子,像個小娘們一樣讓人摸不着頭腦。更何況舊了髒了也不扔,配上那頭高大的棗紅色戰馬真是滑稽的要命。
每到這時,林奇就會傻笑,不說話。
良久,遠處終于緩緩走來兩個身影,為首的穿着鵝黃色的裙裝,撐着一把油紙傘——看不清容貌。
林奇握着缰繩的手緊了幾分。
他明知不可能,太子府戒備森嚴,天價規矩又豈是兒戲。
他側頭看着主子平靜的神色,心又一點點沉了下去。
等二人來到近前,林奇的手終于松開了缰繩。
楚憑岚下馬沉默地站在原地,這時他反而沒有笑。
那撐着傘的女子年齡同挽禾相近,但是卻梳着少女的發髻,沒有帶複雜的珠花,只是耳畔墜了青玉的珠子。
林奇知道這身裝扮相較于她的身份來說,過于素淨了。
“你倒知道等我。”
少女的容色分外冷漠,一雙琉璃色的眸子中是淡淡的厭惡。
楚憑岚沉默。
“你也看到了我貼的告示?”
陳國公府大張旗鼓地在城門懸賞,尋找帶着朱砂痣的“恩人”,這樣張揚的手筆必不可能出自老國公……那便是眼前這對姐弟。
林奇下意識看向主子,他對這些陳年舊事知之甚少,但是若天下唯有一人能夠如此強硬冰冷地對待主子而相安無事,恐怕只有眼前這位陳國公的庶出次女,也是唯一的女兒。
“十三年前因為傳言死了太多的人,聖上諱莫如深,你們還小……不要牽扯進來。”
楚憑岚眉眼垂着,頗為耐心。
誰知那鵝黃裙擺的姑娘突然憤怒,聲音尖利起來:
“你穩重,你高貴。你深謀遠慮。”
“你能放下?你能午夜夢回之間忘掉你的愧悔?”
她看着面前皇子瞬間受傷的眸子,心中墜墜的不舒服。用這些言語折磨他,何嘗又不是折磨她自己。
陳秉柔恨恨地跺腳,閉了閉眼。有時明知不是楚憑岚的錯,但是她又無法這樣原諒他,原諒他那個瘋狂暴戾的父皇。
心上人死在三歲,有些人說十三年內心的懲罰已經夠了。
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要用女子的命、她姐姐的命,去換他的愧疚?
他的愧疚能讓人死複生嗎?
他此刻虛情假意的淚就能暖了姐姐小小的屍骨嗎?
陳秉柔今年十六,姐姐卻不知在濟州何處的凄涼之地埋屍十三年。十三年啊……
她擡起手背,順着眼尾向上自鬓邊擦去淚水。
旁邊的男孩沉默地給她遞了帕子,從始至終未曾擡眼見過這位四殿下。
“此去濟州,你們有話要帶嗎?”
楚憑岚聲音有些喑啞,但是脊背依舊筆直。風起的愈發大了,林奇看不清主子的神色。
陳秉柔冷笑,好似在嘲諷這句廢話。
“你既然在等,便是知道我要來。”
“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是真的什麽都沒有……就為我姐姐供燈抄經立衣冠冢,跟她說……”
她的聲音也低下來了,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
“讓她下輩子別遇見你,別信你。”
無論為走獸為飛鳥,也莫要在人世間苦着一遭。平白為男人的欲望和傾軋賠了自己的性命……
這些話她沒說,也不敢說。
那鵝黃的身影消失轉瞬離開的無影無蹤,好似從未來過。
上馬時,楚憑岚第一次踩空了镫子。
林奇吓得連忙詢問。
男人眼神平平靜靜,但是林奇卻覺得主子的眼睛不笑的時候這麽讓人難過。
“無礙。”
“風太大了。”
內室,侍女屏退左右。
平兒用帕子遮掩着小心将挽禾左腕的白玉镯移開,原處的皮膚已經被勒出了紅痕。可是她們都知曉镯子不合體的原因。
小丫頭擦幹淨了太子妃的手,低聲:“姑娘忍着點。”
她用力捏着挽禾的手,在主子皺眉之前将镯子複位。
挽禾垂着眼,松了口氣。
這幾天夜裏涼下來,小殿下恐怕是踢了被子着了風寒,一早上起來吐了幾次,奶嬷嬷吓得不敢動彈,還是嫡母親自去才将哭鬧不止的孩子哄好。
那嬷嬷驚掉了眼睛。
“娘娘未曾生育,怎的比奴婢還明白這些?”
平兒當時有些心酸,又忍不住驕傲:“娘娘未曾入府的時候救過一個嬰孩,如今也四五歲了。”
嬷嬷心中的思緒千變萬化,這位太子妃身上的風言風語并不少,但是如今相處下來——倒是有些心疼。
佛寺中十三四歲的孤女,還要照顧一個剛出生離不了人的孩子。
何等艱辛。
挽禾倒是不知道她們心中的彎彎繞繞,如今太子去京郊處理政務,她在府中也自在了不少。
于是夜裏便會去查看蕭斌的情況。
“他年紀尚小就失了母親…”
“總要多照看着點。”
她起身的動作微微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轉身問平兒:“那日你在城門口,瞧見告示上寫了什麽?”
大婚前幾日,她終日渾渾噩噩的。也是強撐着繡完了婚書,重寫了經文。
這個疑問一來二去就被耽擱着,直到今日才重新提起。
平兒一愣,指甲掐住手心。
她笑眯眯的彎了眼睛,搖搖頭。
“娘娘忘了,奴婢不識字的。”
美人擡手探了額上的溫度,微微熱,她輕輕笑了笑:“這兩日太忙,是我記岔了。”
平兒沒說話,笑眯眯地将人扶着去了花廳。
娘娘傷未好全腿腳不好,卻不知為何午後那掌事太監過來回話請娘娘過去。小丫鬟看着花廳簾子上的高山流水,只覺得心裏悶悶的不舒服。
平白想起了鄒氏。
挽禾神色倒還如常,并非不怕,只是現下的境地容不得她怕。千絲萬縷的事情都在裹挾着她朝前去。
花廳正中擺放了一個巨大的玄鐵牢籠。上面蒙着黑布,裏面不斷傳來鎖鏈劃動的聲音。
“齊國的使者送來的玩意兒。”太監總管縷着拂塵。
兩國鬥了百年,卻在近百年相安無事。
——昭國覆滅後,兩方又親近了幾分。
看着那個籠子,平兒從身側抽出了手絹掩在了鼻下:“奇珍異獸倒也罷了,怎的送到了後宅?”
她伸手回護着主子向後走了一步,神色中頗為警惕。
掌事的太監名喚德全,他見此就笑了。
“不是猛獸。”
他拍手叫來侍衛,衆人合力将籠罩在鐵籠上方的黑布揭落。
平兒下意識擡眼看去,太子妃的神色已經蒼白到了極致。
籠中暧昧妖異的紫藍色紗衣下,一個雪白的身軀蜷縮着。“她”的四肢上用純金的緬鈴點綴,一動便會和鎖鏈混着叮鈴鈴的響。
“她”的發粽的發紅,一雙幽綠色的眸子藏在散亂的發絲後,謹慎又驚懼地望着外面的天地。
送來的人分外滿意太子府衆人的驚訝,自得道:“這是大齊君王獻給太子殿下和娘娘的新婚賀禮。”
他右手搭在左肩,頗為尊敬地跪在地上。
不過挑眉時暗藏深意。
“昭國的奴隸總是格外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