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公主!”

“我阿爹說了,等以後我會有最威風的騎兵,一路打到東邊去。”

七歲的男孩正是不肯消停的年紀,抓住一把小弓箭在草垛周圍轉來轉去,似乎在尋覓藏在其中的野兔。

他玩一會,就要擡頭看一下,綠油油的眼睛像璀璨的寶石。

風聲起,他耳朵微動側向身後,像一只忠心又警惕的護衛犬。

草垛上坐着穿紅襖的小女孩。

她的皮膚白的像松軟的雪,但是眼睛卻是晶瑩的琥珀色,只有在太陽直直照過去的時候才能瞧出那隐約藏在其中的奇異顏色。

挽禾坐在最高處,遠方的草原一眼也看不到了天邊,豐茂的水草滋養着每一年的牛羊。她不久前才來到這裏,卻分外歡喜。聽見了底下人說的話,她笑着問:

“打到東邊要幹什麽呀?”

男孩張了張嘴,他從出生起就被要求成為草原最迅猛的勇士,守護他們的小公主。可是卻也沒人告訴他為什麽。

他撓了撓頭:“不打過去的話,萬一他們打我們怎麽辦?”

他不說話了,眼神盯着一只灰毛的兔子。

馬上入秋了,兔子們早就打好了洞,各個吃的油光水滑。它背面的毛厚的像炸開的蒜瓣兒一樣,讓人看了就覺得——

一定是一條舒服的圍領子。

“我逮到了!”

他站在草垛下面,用力地舉起兔子,嘴裏叼着弓。就像是虔誠的信徒舉起他精挑細選的貢品,獻給珍重的人。

挽禾趴在草垛上,兔子的眼睛紅紅的,幕恩的眼睛是綠色的。兩個眼睛都在看着她,她就翻身倒在幹草上笑。天上的雲也在笑,笑出了一彎一彎的痕跡。

美人收回了視線,眼神落到面前的龍井上。

用作歌舞賞玩的姬妾入府後都要見過主母,昨日被關在鐵籠裏的人已經換上了暧昧輕薄的紅紗跪在花廳中,她四肢佩戴的金色鈴铛随着行動而作響。

倒像是什麽名貴的小貓小狗。

“納提娅”嬌媚地跪在那裏,他的渾身上下因為縮骨而産生的疼痛無時無刻地不在提醒他面前人是楚國太子的正妻,她如今身上帶的每一件珠飾都沾着族人的鮮血。

“請娘娘喝茶。”納提娅将茶杯舉至身前,恭恭敬敬地低着頭。他刻意壓着嗓子,聲音雌雄莫辨。

挽禾看着面前女子纖弱卑微的模樣,抿了抿唇。

美人伸手将茶接過,不動聲色地捏緊了裙角。

挽禾不知道幕恩為什麽變成了“納提娅”,更不知道為什麽他如今是女子的裝扮,但是他要做的事——一定是萬分危險的。

太子妃娘娘擡眼環視,門口的掌事太監并未瞧向此處,平兒無所察覺。太子身邊的近衛守在她身側。

她接過那盞茶,一飲而盡。

已經放冷的茶水劃過喉嚨,未曾擦去的一滴水落在衣襟上。納提娅幽綠色的眸子稍稍暗了下去,劃過一絲異色。

“奴婢是齊國國君送來給太子殿下的新婚賀禮。”

他開口,尾音缱绻間有着異域的腔調,十分特別。

“奴婢想為娘娘……單獨獻舞。”

他向前跪趴了幾步,伸手拉過挽禾的手,像一只傲嬌的貓兒一般蹭着。他的身軀曼妙地擺動,奇異的金鈴沙沙作響。

挽禾身邊的侍衛似想說些什麽。

太子妃柔柔一笑:“好。”

幕恩站了起來,雖然早就聽說過這位太子妃出身國寺性格溫和,但是如此順利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動聲色地扶上腰間,跟随挽禾進入內室。

“你在這等一下。”挽禾看着十分警惕的“舞姬”,轉身去床邊找了一雙綿軟的鞋。

幕恩低頭,原來她看到了自己一直赤足。

面前楚國的女人溫柔地對他說:“雖是夏天,地上還會寒涼。你若是想跳舞,穿鞋也是一樣的。”

昭國滅,阿爹阿娘死在最後一場戰役裏。從此以後誰還會問他冷不冷,餓不餓?

對方琉璃色的眸子讓他産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但是幕恩很快低下頭,壓制住心頭翻覆的情緒……若不是那個小小的身影,昭國何至淪落于此?

何況這個人是楚國的太子妃,輪不到他來可憐這樣錦衣玉食長大的女人。

最後一絲憐憫消失,他抽出腰側藏好的匕首,幾乎是瞬間将挽禾摁倒在床邊,冰冷的刀刃緊緊貼在她的頸側。

挽禾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屋內的響動驚到了外面的人,幕恩帶着少年般沙啞的聲音湊在她的耳畔:“告訴他們,別進來。”

他湊近打量着面前的美人。

她很白,但是眼睛和發色都是更像中原人的樣子。

——不醜

幕恩咧嘴笑了笑,抛開那絲裝出來的柔弱,他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像是狗,又像是狼。

“娘娘,我在你的茶水裏下了蠱。”

“你若是不想死…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他的刀向下壓着,在她脆弱的脖頸上留下難以忽視的紅痕。

挽禾沒有掙紮,聲音壓的很輕很輕:“是齊國國君讓你來的?”

幕恩笑了一聲沒有說話,用身上的紅綢将她捆住,然後快步走到屋中能夠存放物品的箱子櫃子前,不停翻找。

他的動作很迅速,但是顯然一無所獲。

少女,或是少年,頗為懊惱地一把将她拉起,他高挺的鼻尖和她的幾乎要挨在一起:“你是太子的婆娘,怎麽房間裏沒有他的東西?”

挽禾看着他的眸子,突然覺得他認真的有點好笑。

于是彎了彎眼睛:“因為他從未來過熙春殿。”

幕恩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相信這番話……可是她眼中的笑意做不得假。于是他暗自嘀咕了一句。

“這樣的男人,不是不行就是有不為人知的癖好。”

“或者二者都有。”

他有些煩悶地抓了抓頭,沒有得到絲毫的情報卻還暴露了身份,幕恩将出師不利的怒火發在了面前這個一直不怎麽害怕的楚國女人身上。

随着主人的心念而動,挽禾體內的蠱蟲不停地翻湧。

她白了臉色,悶哼一聲。

少年用一只手就輕松地壓住了她,冷笑:“你現在的痛,不及昭國人的萬分之一。”

他沒有看到在痛苦中也沒有什麽反應的姑娘低着頭,一瞬間盈了淚。

挽禾緩了力氣,有些虛弱又斷斷續續地勸:“齊國人利用你除掉楚國的太子,他作壁上觀……只有昭國在夾縫中求生。”

此來楚國必定風險重重,太子府又豈是他獨自能脫身的地方。

哪怕僥幸成功也只是為他人做嫁衣,白白丢了性命。

幕恩掐着她脖頸的力氣重了幾分:“你懂什麽?娘娘生來優渥,哪知道國破家亡的苦楚。”

明明知道他沒有認出來,但是那語氣中的諷刺格外強烈。

挽禾的心抽痛了一下,強撐着說:“你殺了楚憑蕭也沒有辦法改變昭國人的境遇,只會招致更多的禍端。”

那把刀挑起了她的下巴。

幕恩幽綠色的眸子閃過戲谑,他上下打量着挽禾,她看起來脆弱極了。

“那靠什麽?”

“靠你誦誦經祈祈福,還是陪男人睡一覺。”

他嗤笑,這樣的女人只為自己的榮華富貴,哪裏懂什麽家國仇恨。

少年四肢上的鈴铛在不停地響,挽禾被壓在原地,她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并沒有什麽情緒。

幕恩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美人趴在床邊,蜷縮起了身子。脖頸的痛尚且可以忍耐,身子裏的蠱蟲像是千萬只蟻蟲啃食,腳踝上的傷口崩裂,她能聞到鏽的氣息。

十三年被理智強撐的隐忍和恨意一朝潰堤。

這才發現無能為力的痛,從始至終都裹挾着她。

「那靠什麽?」

國破家亡,臣民四散為奴。

她誦了十三年的經,救了數不盡的人。但是仔細想想,又有誰能來救她?靠什麽改變既定的結局……

挽禾死死抓着左腕上的玉镯,一顆小小的朱痣點綴其下。這裏藏着一個秘密,一個讓王朝傾覆、風雨飄搖的秘密。

她亦在等一個解脫的機會。

美人咬着指尖拼命壓着聲音,眸中的霧氣凝成了水,無聲滑落。

“也許,我活着就是最大的孽了。”

連夜來的大雨封了山,太子殿下仍未歸來。

挽禾從宮中參拜過皇後娘娘路過坤寧宮,裏面安安靜靜地沒有聲響,只有白日裏還未燃起的大紅燈籠讓人心裏暗暗的不舒服。

皇後身邊的嬷嬷陪着她在禦花園中散步。

美人狀似不經意地提起:“近日怎的沒見到四弟。”

這聲“四弟”在唇齒間流連了片刻,到底還是說出口來。她有時苦笑,是否是逢場作戲久了,自己也模糊了這些邊界。

可是再難堪,問皇後娘娘身邊人的舉止再不合時宜,她也想知道他的近況……

嬷嬷愣了一下,笑笑:“四殿下有日子沒來了,也不往娴妃娘娘宮裏去。不知道在做什麽。”

她四下環顧,壓低了嗓子:“濟州出事,他哪裏有閑心進宮。”

挽禾聽了這話,心裏惴惴不安。

這些年他每逢七月初七就要到國寺上香,今年……不知還會不會來。

想到這,她又覺得自己可笑。

無論來與不來,七夕的日子都與她無關了。

嬷嬷目送太子妃離去,看着她纖瘦的背影,嬷嬷想起皇後娘娘曾随口說過:“這孩子,心事太重。”

出了宮門,她撩開馬車側邊的簾子,看着窗外不斷飛速駛去的景色。

這些街景她從前未曾見過,怕是以後亦沒有機會。

突然,

“停車!”

她喚了一聲。

車夫不明所以,但是迅速拉了缰繩。

平兒扶着挽禾下來,美人的眼中是不可置信,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

醫館門口的樁子上拴了一匹高大的棗紅色戰馬。

馬鞍上放了一個有些陳舊的墊子。

上面繡着一只又像虎又像狗的紋樣——是個醒獅。

平兒見狀連忙上前詢問,問騎馬的人在何處,是否受了傷?

醫師說此人來的時候渾身是血,但是如今到底是撿回了一條命。挽禾趔趄一下,松了口氣。

她顫着手挑開了簾子,

裏面厚重的血腥氣濃郁的讓人心驚。

她看到了“林奇”的臉。

她帶着一絲希冀,詢問醫師此人有沒有同行者,對方現在在何處,有沒有傷?

醫師搖了搖頭。

“同行的人傷勢太重,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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