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憑岚哥哥,濟州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好玩?”
小小的女孩撅着嘴躲在珠簾後面不肯出來,如今是盛夏,她穿了淡粉色的裙裝,只能影影綽綽瞧像玉藕一般的小手。
微風拂動,那被拉出褶皺的袖口沒有遮住那瑩白的手腕。
鮮紅的朱砂痣點綴其上。
像夏日中盛開的荷花,在花瓣的尖尖處點着一抹姝色,自身清麗無遐卻蠱惑人心。
七八歲的男孩已經懂了事,自然知曉君王微服私詢濟州,而陳國公府上下相随,這嬌滴滴的嫡小姐就被哄着騙着來了濟州。
臨行前大人們開玩笑:“月兒頑劣,只有四殿下勸的話才聽哩。”
他牽着她的手許諾,藕粉清甜、荷花盛開、濟州處處好風光。
陳秉月聽了他的話來到了這兒,誰知藕粉清甜卻黏膩,荷花盛開卻耐不住酷暑炎熱,濟州風光好——可是大人們忙着國事,哪有閑心陪着她。
陳國公家的小千金,四殿下的青梅竹馬。
濟州巡撫是娴妃娘娘家的表親,這位姑娘到了這個地界上就和公主也沒有兩樣,除了楚憑岚也沒人敢單獨陪着她出門。
生怕衆星拱月的小姑娘磕着碰着掉了點皮,他們跟着就掉了腦袋。
她躲在內室,不說話也不露面——就是等着人放低了身段去哄。
楚憑岚也不介意,拍了拍石階上的土順勢坐了下來。他撐着一片巨大的荷葉遮着太陽,那是他醜時未到就爬起來選了一早上才帶來的好東西。
“濟州不好玩就等到年末回邺都,到時候我帶你去逛元宵廟會,有捏的泥人……還有很漂亮的煙花。”
珠簾後面露出一個羊角辮。
楚憑岚勾了勾唇,繼續哄:“你喜歡什麽,就給你買什麽。”
那個小辮子突然縮回去了,裏面的小孩幽幽地嘆了口氣。
“上次就沒買…”
她含着糖,話說的不清楚。
楚憑岚卻一下子想到他随父皇去圍獵時曾答應她帶來一個撥浪鼓,只是這次走的急,扔在了宮裏。
沒想到就在這小人兒的心中狠狠記上了一筆。
他慌了神,跳起來鑽進簾子,将荷葉塞在她的手裏。認真地保證:“等回去,等回去就把它給你。”
那小娃娃帶着得意的笑,哪裏有什麽傷心。
他卻并未覺得被愚弄,反而松了口氣想将這個鬼靈精抱起來。沒想到她裝作小大人的模樣拒絕:“男女授受不親,我要去告訴娴妃娘娘。”
楚憑岚被逗樂了,眼睜睜看着陳秉月拿着那片比她還要大的荷葉越跑越遠……
越跑越遠。
那個淡粉色的身影在烈日下變成了暈成一片的紅。
她的啜泣和求救越來越微弱,荷葉在她的手中緩緩枯萎腐爛。
楚憑岚站在濟州的宅院中,卻好像十三年被釘子牢牢摁在原地,死死看着一切重新發生,這樣的夢魇千百回強調着可笑的無能為力,最終将他的理智撕碎。
“月兒…”
床上的人高燒不退,挽禾已經習慣了他連日來的的呓語。她想了辦法,輾轉多時才将人秘密帶來了這郊外的莊子裏,找了啞奴細心照看。
今日她來的時候帶了新的一副湯藥,剛剛攪勻,卻突然發現床上的男人睜開了雙眼。
“你醒了!”
楚憑岚躺在床上,左胸口的傷不斷傳來悶悶的疼痛。雖是苦肉計,但是那支箭真真切切洞穿了他的身體。
少女客氣又有些拘謹的笑帶着淡淡的疏離。
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
男人擡手,下颌邊緣細微不可察覺的痕跡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并未暴露。在挽禾眼中,他是林奇。
他“嗯”了一聲,四周樸素的環境讓他意識到此刻已經不在醫館。
她為何知道?
又想做什麽?
他眼中劃過一絲警惕。
挽禾背對着床,拿來了一碗溫熱的米粥攪拌了一下。見她沿着湯匙抿了溫度才遞過來,楚憑岚猶豫片刻,由着溫軟的食物入喉。
“馬鞍上的墊子是我親手做的,這才認出來。”
他喝了半碗便不再動了,美人見狀指了指窗外樁子上拴的馬匹——千裏加急,如今竟全然恢複了過來。
見他出神。
挽禾在身前的裙擺上簡單擦了下手,抿了抿唇。很小心地問道:“他們說…你的同路人……”
她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着什麽。
回頭望去,她眼中好像蒙着一層霧氣,明明迫切想要知道一個答案,卻又怕現實是她無法承受的噩夢。
楚憑岚沉吟片刻,“林福詐死回王府報信。”
頓了頓,“…主子,安然無恙。”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瞬間明亮的光。
壓在心中幾日的石頭一朝落地,挽禾笑了一下,但是嘴角卻好像被牽扯着向下去。她連忙背過身去,緊緊攥着身邊的帕子。
楚憑岚沒有看她瘦弱的肩膀微微輕顫,閉上了眼。
有人在每一個細微之處、每一次午夜夢回間惦記着他的安危。但是于他而言,這樣的深情毫無意義,沒有半分價值。
平複好了心緒,挽禾有些害羞地低着頭,走到旁邊去煎藥。
也許是屋內太過寂靜,她忍不住主動開口:“昏迷的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喚一個名字……”
“是月兒。”
有人說,要是在生死關頭還惦念着的一定是真心相待的人。
她知道燕王府書房随侍婢女喚作林月,于是猜測林奇是否是對她有意。
床上的人一僵,此去濟州非但沒有找到當年的宅院,仿佛和那夜相關的所有事情都被人強硬地隐去了痕跡。陳國公的正妻和唯一的嫡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楚憑岚沒有說話,失望和痛苦啃食着他的心髒。
這次的調查受到了來自不同力量的阻礙,這讓他愈發覺得當年之事的種種蹊跷。
只是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能力。
挽禾見他沉默,笑着說:“這麽喜歡人家,改日去求你主子賜婚……”
美人打住了話頭,她手下煽風的動作停了片刻。
才若無其事地繼續道:“算了,也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呀。”
兩個人各有心事,一時間都安靜下來。
土燒成的爐竈中偶爾爆出火花,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但是很快歸于平靜。
挽禾悄悄離開了。
這夜的風起的又大又急,卷着門窗往邊框上撞。
活像是厲鬼在哭嚎。
挽禾坐在鏡前,她已經換了裏衣散了烏發,平兒給她篦頭時看到了一根銀白的發絲。
小丫鬟驚訝地捂住了嘴。
“姑娘才十七歲。”
挽禾的神色淡淡:“是嗎,可是我覺得這一年好長。”
平兒小心摁着将那根白發拽了下來,放進一個紅色的錦盒裏。
“木已成舟,姑娘何必為難自己。”
她輕輕勸道。
挽禾從鏡中對上了平兒的眼睛,她笑了笑低下頭。
“我只是有一點……”
她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又什麽都沒有說。
院落中突然點起了燈,掌事太監德全匆匆叫了門。
“娘娘,娘娘?”
平兒抻着脖子應聲:“娘娘睡下了,公公可是有什麽事?”
德全咬着牙皺眉,求着屋裏的人趕緊穿衣服梳妝。
“殿下突然遞了消息,不出半刻便要回府。”
屋內的燭火重新亮了起來,傳來太子妃有些倦怠的聲音:“本宮知曉了,勞煩公公先去府前恭候殿下。”
暴雨将至。
楚憑蕭帶着随侍騎了快馬從京郊回府。
他左手牽着缰繩,右手從空中接過了一只鴉色的飛鳥。
信鳥的羽毛同夜色混在一起,男人卻頗為精準地接住了它。那鳥兒鑽入他的掌心,找了一個合适的地方窩縮着歇息。
楚憑蕭從它足上的銅環中抽出密信。
待展開,他的視線緊縮一瞬。
「太行雪滿。」
男人狠狠将紙團揉碎在風中,神色陰鸷。
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太行雪滿——事情敗落,杳無音訊。
随侍見主人如此反應,心道不好。
七日前,前去濟州的探子傳來捷報。可是三日不到,便全無消息。
殿下今日傍晚突然摔了碗筷趕回京中,如今怕是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是不知他們的人究竟有沒有敗漏。
等到了府前,楚憑蕭已經收斂了情緒。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燈火通明的太子府,又看了看跪在門前迎接的衆人,翻身下馬,臉上已經帶了笑意。
“禾兒久等。”
挽禾蒼白的臉色有了淡淡的薄紅,她伸出手去,替楚憑蕭将身前的披風重新系好。
“等自己的夫君,哪會察覺到時間變幻。”
男人握住她的手向府內走去,他似乎特意為她放慢了步子。身後的侍從皆垂首低眉,不敢言語。
太子與太子妃鹣鲽款款,伉俪情深。
德全站在遠處,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夜晚太過寒涼,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挽禾垂着眼睛,卻未曾想他突然将她拉入懷中,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腿上的傷養好了?”
美人面上裝出的笑容凝滞,周身如墜冰窖。
想到林奇那深可見骨的傷口,
這個男人此時說的話就像是地府的官差落在生死簿的筆墨,在一點點劃去她尚有一絲生氣的性命。
她“嗯”了一聲,好在,對方似乎并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
到了太子獨居的迎晖閣,上首桌案備好了精致的酒菜,層層疊疊的紗幔後樂師吹走的絲竹之音漸漸入耳。
堂下是等候多時的舞伶。
殿下多日未歸,她們都頗為神采奕奕。
太子靠坐在上首,光影昏暗看不清神色。挽禾坐在他的身旁,只覺得渾身的肌骨都在緊張。
舞伶随風而動,寬寬的衣袖婀娜娉婷,看的人賞心悅目。
太子仰頭擦去脖頸上的酒痕,又是一杯烈酒入喉。他興致高漲,跟着樂師的吹奏敲着面前的青銅碗碟。
挽禾捏着衣角跪在旁邊,每每當男人的酒杯空出來時,她就會迅速地替他斟滿。
楚憑蕭胡亂揉弄着她的發絲,她卻毫不在意。
好像他每多喝一口,她的心就會放下一些。
突然,樂聲變化。
原本清清泠泠似高山流水入深澗,雨霧蒸騰滿竹林。如今卻突然景色變化,雲雨變成了風沙,江南移去了大漠。
日月鬥轉,景色流年。
自外推門而入一個身着紅衣的少女 ,她面上的薄紗墜了數不盡的金珠,随着舞姿晃動而讓那妖異的面容若隐若現。
她的四肢皆捆着鈴铛,随着節拍不停地搖出聲響。
納提娅的腰肢像水蛇一般扭動,狀似無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楚憑蕭挑眉,饒有興致地看着面前的舞姬。
她那雙綠色的眼睛像叢林中誘人深入的精怪,讓樂師們都忍不住直了眼睛,只能跟着原本的曲調重複着彈奏。
一舞閉,小美人順從地跪在堂中。
“奴婢納提娅,是大齊皇帝獻給楚國太子的禮物。”
楚憑蕭大笑:“好!”
旁邊近衛上前,适時給了賞賜。
幕恩看着這個男人眼神中的癡迷,有些興奮地低下了頭。他壓低了嗓子,雌雄莫辨的聲音發出令人難以拒絕的邀請。
“今夜,不如讓奴婢侍奉殿下…”
挽禾猛地擡頭,她想阻止這無異于飛蛾撲火的行為。可是如果她這時開口,只會讓楚憑蕭的疑心更重。
她不想侍寝,
可更不想眼睜睜看着幕恩送死。
美人蒼白着臉咬住唇瓣,如果……如果真的萬不得已……
“美人再好,不及太子妃半分。”
身旁的男人突然将她拉入懷中,親昵地喂她喝了一口酒。
那酒太烈,她被嗆的咳了出來。
男人卻湊近——帶着半分薄涼的笑意欣賞她瞬間嫣紅的臉頰和盈了淚的眸子。
挽禾看到幕恩的眼神中劃過一絲不可置信。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德全吩咐侍女加了一桌碗筷,納提娅很快又換上了笑臉,一杯一杯地敬着楚憑蕭。
“你的傷好了?”酒過三巡,楚憑蕭似乎有了醉意。
他湊近她的耳畔,又一次提到了“傷”的事情。他喝的太多,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一瞬間的細小顫抖。
「傷。」
「有傷在身,孤不會動你。」
楚憑蕭笑着攬過納提娅,抽出身側別着的匕首扔到挽禾的手中:“太子妃賢德,不如為夫君削個果子。”
挽禾握着那把刀,她看着楚憑蕭戲谑又帶着醉意的眼神。
她慢慢将刀抽出。
寒光映着她失了血色的臉。
「是不是只要有傷?」
“啊!”德全驚叫了一聲,平兒也慌了神。
小丫鬟沖上來七手八腳地摁住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
挽禾痛的已經無法看清周圍的樣子,那些燭火變成了大團的光暈浮現在眼前,可是在一片混亂中,她看到楚憑蕭好像笑了。
他眼神清明,舉杯喝下一口酒。
下一刻,他腳步趔趄着跑了過來,将她抱在懷中柔聲安扶。
“都怪孤不好。”
他把唇貼在她手上的傷口上,腥鏽的氣息讓他每一寸神經都在劇烈地跳動。
“對不起,對不起。”
他說:“禾兒因孤受了傷,夫君什麽都答應你。”
太醫已經到了,挽禾看着雪白的布被一層層染紅。滿身酒氣的太子站在遠處大聲呵斥着他們動作太過怠慢。
美人擡眼,勾了勾唇。
“國寺七月初七供燈忙不過來。”
“禾兒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