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子妃娘娘在殿下回府的那一晚因為歡喜以至不勝酒力,在為殿下削水果時不小心割傷了手。這樣的消息不過幾日就傳遍了內宮。

就連皇後娘娘也被風言風語所驚動。

她找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候,将二人召進宮來,打發了楚憑蕭去給皇太後請安。獨獨留下挽禾特意賞了百年參湯,叮囑她凡事無需親力親為。

只是到底,她還是樂于見到兒子兒媳和睦情深的。

“有些時日沒有見着,斌兒又長高了。”

坐在左位的皇後娘娘穿着攢金鳳尾蝶蘭氅衣,她自幼入宮伴駕如今已是近了天命之年。不過她并未掩去鬓角發梢歲月的痕跡,反而頗為坦然地流露出來。

可見這些年楚憑蕭跟腳穩固,她也不再需要争這些表面風光。

挽禾入宮時帶了鄒氏的孩子,隔輩最親,看着兒子的兒子如今天真活潑——抽條兒了不少,中宮心裏對這個曾經看不上眼的兒媳又多了幾分高看。

她拉過挽禾的手,輕輕拍了兩下。

“以後是要母儀天下的人,是該有這份氣度。”

“殿下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美人笑道。

話音還未落,那到處撒歡兒的男孩跑熱了,轉身沖過來一頭紮進她的懷裏,一聲不吭地撅着嘴。

美人擡眼看向皇後娘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哄着開始鬧覺的孩子。

這些細微之處的溫柔,全部落在了中宮的眼中。

她美目半阖,面上的笑也帶了幾分真心。

皇後娘娘的聲音低了幾分,

“你年輕,總要和蕭兒有自己的孩子。”她的視線又落在挽禾被紗布包裹着的手腕上,皺了皺眉,又想起了這荒唐事。

“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會照顧好自己,平白讓人擔心。”

挽禾的右手遮在左手上,笑着點頭不曾搭話。

第一句她不知如何答複,第二句就更無從應對,于是只能笑着陪中宮娘娘品茶閑談,一坐就坐到了太陽落山。

等楚憑蕭親手替她換好藥,回到熙春殿時,已是月上樹梢。

“你倒是蠢,還真覺得他會信你?”

平兒抱着被子去廊下守夜,此刻屋內昏暗無人,角落中突然傳來沙啞的聲音。

幕恩自屏風後走出,抱着胳膊挑眉看向被驚到的美人。

他今日沒有穿紗裙,只披了一件黑色的袍子,散着頭發時當真看不出他女子裝扮能有多麽妖媚。

“削果子傷到了手,有什麽問題。”

挽禾謹慎地靠在門前,不動聲色地回應。

少年冷笑一聲,滿是嘲諷。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打了什麽主意要阻止他,但是這樣的行徑真的不知是單純還是愚蠢。

削皮用刀轉,就算是一不小心失了力道——傷到手指、手心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可是那道駭人的傷口此刻盤踞在她的手腕上。

“你說…常年帶兵舞刀弄槍的太子殿下,為什麽不戳穿你這種低劣的伎倆呢?”

幕恩跳上床框,就着夜色翻轉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挽禾垂着眼睛遮住其中情緒,沒有說話。

“哎,蠢女人……你為什麽鐵了心阻止我?”

“你難道不知道你的枕邊人,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挽禾笑了,剛想說她這番苦心并不是因為救下楚憑蕭,卻被對方下一刻的話驚掉了手中的帕子。

“你難道不知道?他為了那本破破爛爛的經書殺了多少人?”

——齊文宣罕經。

聖上大病一場後頗信鬼神之說,将這本海外尋回的失傳殘經供奉進國寺是大功德,亦是國本所向。既已立儲,這件事自然落在了太子身上。

楚憑蕭将經文暫放進萬法閣,只待明年萬壽節便可親自開國寺的藏經閣,重新供奉。

可是樁樁件件沒有任何一個步驟需要人命相抵…

幕恩看她蒼白的神情就知道她不信,冷哼了一聲。這樣的女人連自己的枕邊人都看不透,真不知道怎麽活到了今天。

“那破經書在水裏泡久了,如今書頁殘缺不能見風。”

“楚憑蕭不知哪裏聽說若是用人血泡就便能保持不腐,一天、一人……”

少年咧着嘴巴,誇張地掰着指頭給她數。

“你自己算算,明年萬壽節時……經書是不是喝飽了三百人的血?”

挽禾趔趄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她的反應取悅了幕恩,少年把腿盤了起來,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間房子。月色甚美——用的是楚國人的血,死的也是楚國的人。他當然樂見其成。

“就沒有什麽辦法能夠阻止他嗎?”

良久,美人輕輕詢問。

“有呀。”幕恩樂了。

“你讓我把他殺了,或者他有天不是太子,或者有天供奉經書的差事落在了別人頭上。”

見她沒有回應,他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幾個蹦跳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幕恩不知道他為何今夜一定要多走這一遭,說上這些沒有用的廢話。

但也許就是因為楚國這個笨女人割手的樣子把他蠢到了,他才會特意來提醒……楚憑蕭穩坐太子之位十數年,絕非善類。

亭臺樓閣,雕梁畫棟。

重檐疊嶂的假山石霧氣缭繞,往來穿行的丫鬟小厮皆錦緞加身,步履匆匆卻不見颔首,倒顯氣派。

國公府的管家走在前面,不斷回身引着路。

陳秉柔穿着純白的衣裙跟在後面,她今日穿的更為樸素,頭發披在身側編成了粗長的辮子,上面帶了一朵白色的絹花。

來來往往的人面上都帶着喜慶的笑意,如今正是七月初七,難得的好時間。

陳秉柔鬥笠下的神色一直是冰冷的,她親自挎了一個竹籃,裏面精心放了擺好的經書和素果。

她走過那些熙然喧鬧的青年男女,手裏攥着籃子的力氣又大了幾分。

平兒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穿過小道,遠遠看見了陳國公府的陣仗。

她低下了頭,

袖口上翻出來一節粗織的花,上面微微磨損打了絨。她垂眼用手不自在地遮掩一下。

“大婚之後,他就一直跟着國寺的師父。”

小丫鬟回到了那間廂房,挽禾穿着尋常的衣裙,見她回來連忙上前接過了那個孩子。

小娃娃帶着一個粗玉的平安如意項圈,看出來并不名貴,但已經是她從前能用到的最好的料子。

“好,好好。”

挽禾拉着小孩的胖手,眼中不知不覺又起了霧氣。

收養這個孩子并非是她的本意。

三年前,他的母親有孕前來國寺,求她供一盞保佑女子生産平安的海燈。她自知婆家不想請産婆,于是格外憂心忡忡。

挽禾本想勸她多想想辦法,總不要拿自己的身子當兒戲。

可是再轉眼,那女人難産去世,男人帶着家人上了國寺,怨她供燈抄經時不夠虔誠。

平兒和那些人争執了半晌,後來人群散去,可憐這個孩子還未剪了臍帶就被扔在角落。

她看着如今小孩白胖的臉,對方伸長了手要她抱,全然不知自己凄苦的命運。

美人擦了淚,又笑着拿頭上的步搖哄他。

提起舊事,就難免想起舊人。

孩子的父親無賴,說什麽也要鬧個天翻地覆。國寺的僧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周圍香客團團圍住那清淨的梅林。

“你既說愛重妻子,為何不求神女大人替她抄錄經文,送她往生?”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神色兜兜轉轉變了一圈。

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

帶着狐貍面具的公子搖着羽扇,似乎是特意趕來,衣角微微淩亂。

他見那潑皮不作聲,又問道:

“既說可憐幼子,為何不求神女大人供奉海燈,保佑他平安順遂?”

那人漲紅了臉,剛想辯駁。

狐貍伸出一只手,做了噤聲的手勢。

方才還分外嚣張的人對上那雙含着笑的眸子,此刻卻覺得像被不知名的猛獸盯上。不敢發出只言片語。

“利用亡妻勒索錢財。”

“妄為人夫,亦妄為人父。”

衆人不自覺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襁褓中的嬰兒面色泛着紫绀,已是哭的上不來氣了。而抱着他的父親卻思索着要一筆錢財,重新為他娶一位後母。

帶着狐貍面具的人寥寥數語,分明未曾點破此人的陰毒心思,卻讓觀者都明白過味來,不由自主地聲讨起那院落前還想争辯的男人。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人群來了又散。

最終歸于平靜。

「怎麽每次見你,你不是被罵就是被打。」

「自己過的也不算好,還能耐着性子把這些東西一個一個的撿回來。」

他明明是嘲笑,卻還是幫她抱着孩子,等她慢慢将粥熬好。

“怎麽煮了這麽一點?”男人不滿。

“這麽大的人,還要和一個嬰孩搶飯吃不成?”

她被他的不講理逗笑了,可是對方卻軟了聲音:“好菩薩,我不該笑你。”

“我出門在外千辛萬苦、刀山火海。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就是邺都,還有你煮的粥……”

他的眉眼低垂下來,滿是委屈。

那一瞬間挽禾有一個即将問出口的問題,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

——那你除了想粥,有沒有想別的呢?

挽禾的視線落在那個粗玉的項圈上。她用帕子細細擦去孩子嘴邊的涎水,牽着他小小的手去了前殿。

在那些千百盞的海燈中,她找到了那盞大婚前才倉促供上的蓮花。

“寶寶乖,他不知為何今年七夕未曾歸來。”

“但是我們一起祈求他平安好不好?”

美人裹着紗布溫柔地撚了香,在佛前三次叩首。

陳秉柔被國師恭恭敬敬地請出來,她一便頭便看到了這個景象。她樂了。

“無知是福。”

國師沒有聽清,忙詢問國公小姐方才說了什麽。

“今天真熱鬧。”

國師笑呵呵地回道:“是呀,求姻緣的多嘛。”

陳秉柔勾了勾唇角,意中人每年七夕都要趕回邺都國寺相聚,于是那個女人就年年供燈。就連今年也不例外。

已經成了太子的嫔妃還改不了這個毛病,費勁千辛萬苦也要求得出宮的機會。

殊不知是替那人,

供他死去的心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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