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姐回來了,國公等您呢。”

陳秉柔前腳剛剛踏進國公府巍峨高大的院門,一旁候着的婆子就連忙迎了上來。

國公府地處喧鬧,高牆外的歡聲笑語卻絲毫沒有借着那探進來的枝條,整座國公府冷寂一片,往來的丫鬟小厮皆不帶笑意。

今兒是七夕,卻不是什麽好日子。

陳秉柔的視線淡淡掃過那婆子拘謹的笑,面上的神色又冷了幾分。

“骁兒呢?”

見她并未排斥,那婆子松了口氣。國公大人常年禮佛儒素不理世事,她自己侍奉老爺也眼瞧着他同自己的一雙兒女也并不親厚。

難得今日特殊,柔姐兒願意主動去見。

思及此,婆子主動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鬥笠,向書房引去——

“骁少爺去後山打馬了。”

她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好,陳秉柔的眉眼已經徹底冷硬了下來。少女将手中的籃子随手扔給身後的小厮,甩開身前的女人獨自向竹林中的小院走去。

“不用跟着了,你守在門口。”

“陳秉骁回來的時候讓他跪在祠堂,問問他是否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她走的極快,幾乎是轉眼就消失在了竹林中。

唯留下婆子小厮面面相觑,兩人都苦了臉色。出事那年骁少爺還小,十三年過去了,若不是柔姐兒還記得……誰會真心祭奠呢。

竹林僻靜幽深,還未走到院子的跟前便已聞見其中傳來的香火味道。

陳秉柔推門的手頓了頓,轉而輕輕敲了兩下。

“來吧。”頗為幹啞的聲音。

少女凝眉提了裙擺,跨步而入。

整間屋子被厚重的窗紙擋着,透不見光。裏面小小的香案前跪了一個瘦弱的老人,他穿着黑袍卻可見嶙峋的脊骨。

陳秉柔跪在了他身後的蒲團上面:“這麽惦念,卻從未去過國寺。”

國寺有一專門供奉往生之人的廟宇,裏面的菩薩香火旺盛,從未斷絕。

老人呵呵笑了一聲。

他搖了搖頭,那個地方、那個恨之入骨的人——他一輩子都不會去見。

“十三年了…”

他似乎是跪了許久滴水未進,如今說起話來嗓子劈了聲音。

“你姐姐若是還活着就該是十七的年紀。過了元宵便是十八……就到了該嫁人的時候。”

他說的很慢,語氣也頗為空遠。

“這些年…我最對不起的,倒是你娘。”

她娘是陳國公的妾室,當年是得正妻相救留在府中。懷她和陳秉骁的時候,那溫柔善良的主母更是親自照顧左右。

今早去國寺,那籃子中的經書便是她娘紅着眼睛塞進來的。

大娘姐姐走了十三年,陳國公跪在這裏十三年,她娘就一個人操持府中上下十三年。

明明沒有一個人做錯了一件事,但是沒有一個人好過。

陳秉柔勾了勾唇,低下頭擦去突然掉落的淚。

「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名字中帶了個柔字,她幼時卻是最為頑劣的,常常絆倒在花園裏摔了一手的泥。她看着姐姐在旁邊,就不停地哭,于是那個同樣小小的孩子就裝成大人的模樣,耐心地哄她。

室內寂靜了片刻。

少女擡眼望去,那副畫像上的女子懷中抱着一個小小的襁褓。

畫卷的邊角已經泛黃起皺,可是她卻從未見父親将女人的臉畫上去。小的時候她不懂,詢問陳國公為何不畫大娘的面容。

「不記得了,不敢記得。」

她如今越想便越覺得有蹊跷……她剛想開口将這個問題再問出口。

“晌午的時候,燕王府的人來過。”

少女一愣,火氣上來。

“楚憑岚沒死在濟州算他撿回一條狗命,還有膽子來這裏丢人現眼?”

本就不待見的人恰逢上特殊的日子,她的嘴上更不客氣。可是罵出來之後她又收了一瞬間的脾氣,轉而警惕起來。

“他想幹什麽?”

陳國公嘆氣:“他惦記你姐姐未出嫁,不能入陳家的祠堂……”

“讓他去死!”

陳秉柔猛地站了起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親的背影和白發。未曾出嫁不能入祠堂不是今日才知道的事,但是他們照樣每年燒香供奉。

楚憑岚是什麽意思?

想娶她姐姐的牌位入宗廟麽?

陰險龌龊,狡猾小人!這樣卑劣的念頭想想也就算了,非要在今天這個日子說出來惡心她嗎?她發誓,只要有她在一天,就絕不可能把姐姐的牌位給他。

又氣又急之下,她甚至忘了那個未出口的問題。

聽着身後摔門而去的聲音。

陳國公低下頭,他跪在蒲團上無聲地流淚。

——如果不把這個牌位給出去,等到龍椅上那位轉過頭來想起,就不是這麽容易收場的事啊。

下午的時候零零星星下了些小雨,等到傍晚時分,雨就下的更大了些。

陳秉骁獨自一人,身側沒有小厮和玩伴相陪。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長發高高束起,穿着绛紫色的袍子。這樣的衣服放在別人身上只會覺得妖異古怪,但是陳國公家衆星拱月中長起來的人是撐得起來的。

他沉着臉,用力抽打着身下的白色馬匹。

馬兒像瘋了一樣向前跑去,身旁景色迅速飛逝,他卻敏銳的捕捉到了遠處路邊涼亭中坐着的人。

她穿着淡色的裙裝,不同于他姐姐今日的那身白裙——讓人看了只覺得心中壓抑哀忸,這身淺黃色的衣裳像幼鳥羽翅上毛茸茸的背毛,顯得人溫婉極了。

他缰繩收的太狠,馬兒嘶鳴瞬間擡起前蹄,他趔趄着傻笑了一下。

“如今雨下的大,姑娘可容我進去避一避?”

那個姑娘被方才的馬兒驚動轉過身來,看到他笨拙的樣子微微一笑。

“這路邊的亭子哪有歸屬,公子進來就是。”

看着她溫柔的眼神,陳秉骁撓了撓頭——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終于有了害怕的事——他怕面前這猶如山雨鐘靈毓秀化作的神仙姑娘嫌他蠢笨。

他坐在她的對角,看着她微微蹙眉向遠處的山中望去,謹慎開口:

“姑娘獨自前來,可是要上山?”

挽禾愣了愣,點頭。

今日從國寺歸來後天色尚早,她不想回到那讓人心生懼意的春熙殿,于是支開了下人想着來看看林奇。

不想行至半途雨便下大了。

美人神色倦倦,陳秉骁一時間也不敢細問。

瓢潑大雨下山林間景色朦胧,曠野中唯有她一點顏色。少年原來最不恥自己那沒出息的友人愛看什麽才子佳人的故事,畢竟出身王宮有什麽好顏色未曾入眼?

可是如今見到她——倒是真應了那些俗套的故事。

“小子是陳國公家的次子陳秉骁,姑娘是…?”

挽禾垂眸,她笑笑:“我不過是山中農家的女兒,哪有什麽名姓。”

少年眸色失望,卻也知道自己唐突。

他說:“我的馬兒腳程快,不如送姑娘一段?”

他并未有被搪塞的氣餒,反而看着外面的大雨在真心為她着想。擔心若是再等下去,便天色已晚,山路難行。

挽禾看着少年真摯熱誠的眸子,不知為何有些心悸。

鬼使神差地,她說:“勞煩公子。”

等挽禾來到那間林中小屋時,“林奇”正坐在燭火旁,他的銀牙咬着一卷紗布,另一只手迅速熟練的纏繞。他的表情太過輕松平靜,下意識讓人忽略了他脖頸上滑落至胸膛的汗水。

小麥色的肌肉微微緊繃,骨節分明的手青筋暴起。

美人愣了愣,連忙背過身去。

“有人送你?”

他想必早已聽見了那馬蹄的聲音,并不奇怪她的到來。

挽禾紅了臉,他既然知道她會來為何不早早穿好衣物。可是聞言還是輕輕說:

“是路上遇到的好心人,自稱陳國公府家的少爺。”

哐,

桌上用來澆在傷口上的烈酒被無意打翻,挽禾轉身看到這一幕也顧不得什麽,連忙低着頭幫忙收拾。

等她在擡起頭時,錯過了楚憑岚眼中一閃而逝的複雜。

“…他身邊還有無別人?”

挽禾措不及防又看到了他,這次連那精致盈白的耳垂都染上了薄粉。

她搖搖頭:“只有他。”

想了想她又補了一句:“他倒說過有一個姐姐。”

楚憑岚不動聲色地将衣服拉好,此刻傷口已經不在滲血,但是仍可以看到猙獰的痕跡。

看着“林奇”有些奇怪的神情,美人打趣道:

‘怎麽?你認識那對姐弟?”

林奇跟着那人走南闖北出入宮廷,認識這樣的王公貴族不是什麽稀罕事。

沒想到卻真的得到了男人的回應。

“嗯。”

“他二姐脾氣不好。”

林奇是燕王府最沉默寡言的人,他這一句話倒讓挽禾愣住了。

“二姐?他方才只說他有一個姐姐。”

“林奇”不說話了,沉默地坐在燭火前擦拭着佩劍。

挽禾也不在意,雖然不知怎的……明明是一樣的容貌,她卻覺得這次相見的林奇,氣勢變得更為迫人了些。

她猶豫幾次,終于開口。

“…你知不知道有什麽辦法,能夠讓一個皇子不犯什麽大錯,但是……”

“但是什麽?”

「等到明年萬壽節,那佛經得喝飽了三百人的血。」

美人咬了咬下唇,幕恩的話不停地回響在她耳邊。這些日子她不斷地去尋找他說謊的證據,說服自己只是他吓她的托詞。

可是越來越多隐秘的細節都在挑戰着她的理智。

“…但是能讓他不要參與很重要的祭祀。”

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

林奇只是那個人的侍衛,他能夠知道些什麽呢?

但是她未曾察覺,這句話出口後窗邊男人眸中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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