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八月入秋,天高雲淡。

聖上龍體和順了幾個月如今也閑不住,剛過了立秋便随阖宮去了京南。

火紅的旗子繡了翻雲入海的蛟龍。

七八位皇子,十餘位宮嫔的車架浩浩蕩蕩跟在明黃的轎子後,侍女小厮皆随車而行,整整走了十日。

豐浩獵場提前趕了猛獸放了野物,□□齊備,營帳林立。

兩萬禁軍将山川曠野四處駐守,一萬五千匹高頭大馬行至左右。那馬嚼子上懸挂着金鈴,嚴正肅穆蓄勢待發。

七皇子是陛下老來得子,縱使與大統無望也頗得聖心。

他換了身騎裝從帳中走出遠遠見到太子牽着一匹馬向主帳走去。

“太子皇兄!”

他叫了一聲。

笑嘻嘻地看着男人冷淡的面容。

楚憑蕭的背很直,但是眼下有細微的青黑,連一向重視的須發也未曾打理至無暇。

“七弟有事?”

他勾了勾唇,卻沒笑出來。

七皇子看着他的樣子笑的更真切了,這位十五六歲的小殿下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年紀,如今更是難得在太子憔悴的模樣上撿了樂子。

“太子哥哥擅長騎馬射箭,不如給皇嫂打幾條狐貍做領子…”

小皇子樂呵呵地提醒,滿眼的無辜。

好似真的是在為自己的皇兄進谏忠言。

旁邊的太監拼命低下頭,吓得呲牙咧嘴。

這七皇子真是瘋了,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太子殿下的恩師是朝中元老張太傅,前些日子大人的弟子出了事,聖上大發雷霆痛斥儲君禦下不嚴。

而那事情的起因是不知誰說的,那臣子給家中美妾用了逾越禮制的狐裘。

本也不是什麽大事。

可偏偏不知戳中了聖上心中什麽要緊的怒氣,那臣子的事情是小,在太子殿下身上出的氣是真……

據說那日禦書房上的折子有一半都皺皺巴巴地送了回去。

——往地上砸的。

楚憑蕭看着對方稚嫩的臉上明晃晃的得意,握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

突然,他的手臂被人挽住。

“我素日禮佛,見不得殺生的事,”清泠泠的聲音。“難為七弟還想着。”

穿着鵝黃宮裝的女子自帳篷中走出,她似乎特意為了追趕夫君而小跑了幾步。她挽在他臂彎的手是那麽自然,将無聲的硝煙頃刻吹散。

——好像這并非是朝堂之中的變化傾軋。

而是婦人閨房之中喜與不喜的分別。

楚憑蕭身側的手漸漸松開,他的臉上又露出一點笑意。骨節分明的大掌攥住她想要抽開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啊,禾兒出身國寺…自然對這些東西無意。”

他似乎格外強調了國寺二字。

人一旦老了,就會瞻前顧後、思慮繁多。皇帝年邁也免不了這樣的毛病。他既擔心子嗣中沒有年富力強者繼承大統,又忌憚這些一日日成長的年輕生命。

何止是忌憚——

楚憑蕭擰眉,在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大動幹戈,甚至以德性有虧的理由将齊文宣罕經收回。聖上對于羽翼日漸豐滿的兒子們,心中恐怕有懼,

亦有恨。

聖上收回齊文宣罕經,卻并未将供奉其入國寺的祭典假手于人。明年萬壽節時日尚早,已經有傳聞将由國師選定供奉的皇子。

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娘娘昔日是國寺中司掌禮祭的神女大人。

有她在,中宮還是十拿九穩。

楚憑蕭一句話,又一次将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七殿下凝噎,哼笑一聲跑遠了。

“難為你出來,風太大了。”

楚憑蕭沒有明說,但是從身上解下那件墨色的大氅,将小小的她籠罩在其中。

挽禾低着頭,聞言擡眼輕輕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太子見狀替她攏起耳邊的碎發,不輕不重地捏了下她被風吹的有些泛紅的耳垂。

“瘦了。”他說。

“最近說話越來越少,也不笑了。”

挽禾被他的話打斷了思緒,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遠處發了好一會的呆。她不知道說什麽,就只是又彎了彎眉眼。

接連傷病,幕恩稍有不滿就要折騰她體內的那只蠱。

“臣妾最近有些累。”

楚憑蕭捏了捏她的手算作安慰,叫來一旁的侍衛保護太子妃娘娘,随後他自己便翻身上馬前去主帳議事。

美人留在原地,鵝黃的裙擺将她襯托的姿容盛雪,她手上淡青色的血管透過瑩白的皮膚清晰可見。遠處貴女們換好了騎裝正聚在一起玩笑,她一個人站在篝火旁。

旁邊篝火有時零星爆出光點落在她的手上。

她伸手去接,落在手上時已經失了溫度,不再滾燙。

“娘娘。”

美人一抖,她下意識地回頭,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

“你怎麽來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林奇,四皇子稱病未曾前來,他又為何會來?

楚憑岚站在陰影中。圍獵場的布局已經頗為明晰,本不需要傷勢未愈的他親自前來。但是他還是出現在此處,甚至主動現身。

她一個人站在篝火旁的樣子讓他莫名恐懼,就好像被所有的喧鬧抛棄後,她就會慢慢消失在世界的某處角落。

可是這樣的錯覺轉瞬即逝。

楚憑岚現身的一刻便已經後悔——

“娴妃娘娘也随陛下前來,所以奴才奉命守護在側。”一個脫口而出的謊言。

眼前女子眼中的期待和希望瞬間消失。

變回了那個安靜、沉默又漂亮的太子妃。

她原本在期待什麽?

楚憑岚沒有細想。

挽禾站在原地,林奇突然出現又莫名沉默讓她有些不解。可是她還是強撐着露出一個溫婉的笑:“你的傷還好嗎?”

男人愣住。

太子的一點小錯被無限放大,她身為對方的妻子自然也不會好過。明明她該對始作俑者抱有怨氣,如今卻平靜地關心他身上的傷勢。

他不想承認,他還想知道為什麽她沒有詢問那個“因病”沒有露面的皇子。

明明她連一個不過幾面之緣的侍衛她都會多加關切。

明明她曾經……

“罷了,你能站在這裏,估計好的也快差不多了。”她沒有等到回複,于是不在意地自己回複了自己。

楚憑岚徹底壓下了心中千絲萬縷的情緒,和那絲詭異的波瀾。

他說:“多謝娘娘昔日的照拂。”

挽禾沒有回身看他,搖了搖頭。

“你們陪他出生入死,都不容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自大婚後,她再沒有見到那個人一面。明明才過了月餘,她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時移勢易,她連像前十三年一樣喚他“憑岚哥哥”都做不到。

于情于理,他此刻是她夫君的弟弟。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于是就說一聲“他”。

至于指的是誰,她知道,林奇也一定知道。

美人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問,也沒有說。

“林奇”看着她的側臉,第一次意識到她似乎比從前瘦了很多,本就小巧的下颌變得愈發可憐了。

鬼使神差地,他問:“娘娘為何不同她們一起去騎馬?”

挽禾下意識地捂住左腕,先前的傷口愈合,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傷疤。但是宮中千奇百怪的藥太多,想必很快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如果不是真的見過血、吃過痛,恐怕連她也會在渾渾噩噩中忘記。

美人笑了笑:“我沒離開過國寺,沒見過草原,沒騎過馬。”

楚憑岚不知怎的想起了一段已經模糊的對話。

當年濟州之行,月兒指責他忘記将撥浪鼓買來,實則不是。他買了,只是沒有來得及帶上。他本以為時間很多,可是老天爺卻再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有一年元宵,他喝的酩酊大醉。

于是将面前的人當成了那個小小的女孩,把多年珍藏在燕王府的那只撥浪鼓交給了她。

酒醒後,他也不願去自揭傷疤,于是便忘了将東西取回。

她似乎卻記了很多年。

楚憑岚取笑她将什麽都當作寶貝,只是一個孩童的玩具也這麽珍愛。

但是她卻說:“我從未去過廟會,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東西。”

風愈發大了,楚憑岚看着她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有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遠處嬉鬧的人群。她們牽着獵犬不停地奔跑着。

“中秋那夜,我帶你去看廟會吧。”

他突然說。

四皇子楚憑岚不應該有無用的感情,但是一個侍衛卻可以有突發奇想的好心。——男人為自己正名。

這樣突如其來前言不搭後語的邀請将她問住了。

美人的神色從驚訝變成沉默,最終她輕輕點頭。

“好。”

她說,

“說起來他也答應過我,可是他太忙了,所以總是忘記。”

雍容華貴的婦人由身邊環繞的宮女太監簇擁着離開了主帳。

她塗着丹蔻的指甲百無聊賴地玩弄着衣領上的毛球。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篝火旁站立的人影。

對方從她前去主帳時就站在那,現在還在那,真是無趣。

“那是誰呀?”

她問了一句,聲音像纏繞的繩子,打着彎兒的嬌媚。

“回娴妃娘娘的話,是太子妃。”

“哦。”

華美的婦人嗤笑一聲,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個姑娘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稀裏糊塗被太子撞見擡入了王府。

風大的厲害,遠處玩狗的女人們也散了。

她轉身想回自己的營帳,餘光卻看見那位昔日的國寺神女、今日的太子妃娘娘也正要離開。

娴妃看到了她的臉。

她抓住了身旁的嬷嬷,而對方顯然也知道她的意思。

主仆二人對視一瞬,臉色都蒼白到了極致。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作話很少,今天終于憋不住了。是因為我發現我的營養液在慢慢漲,但是我又不知道是哪位匿名的好心人。

所以我稱之為“田螺姑娘的光臨”。

總之謝謝你,也謝謝每一個看到這裏的讀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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