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紗帳蜿蜒迤逦,層層疊疊透着紅燭的光。
京郊圍獵場擺不下娴妃娘娘鐘愛的大紅色宮燈,于是夜夜燃着十幾對鴛鴦花燭直到天明。
她斜斜地靠在身後的軟墊上,沒有出聲。
娴妃娘娘抖着手迅速探進身側的錦囊,用護甲舀出雪白的粉末。
她嗅了嗅,臉上神色放松下來。
“母妃。”
本不應該出現在圍獵場的四皇子穿着夜行衣,深夜被叫來,沒有一絲不悅。
娴妃的目光涼涼地落在他的臉上,仔仔細細地描摹着他的輪廓。
這是她十月懷胎腹開十指生出來的孩子,眉眼鼻子耳朵像極了她。
但是偏偏脾氣不像。
她吐出一口氣,好像這口氣壓抑了很久。
“你什麽時候迎娶包文秀?”
美婦人沒有絲毫的客套,沒有關心兒子身上的傷勢,只是平淡地詢問着他的婚事。
楚憑岚擡眼,
“兒臣不會娶她。”
包家是朝中新貴,多少世家大族此刻正在觀望這位唯一嫡親小姐的婚事,而她偏偏對已經沒落了的四皇子情有獨鐘。
可是顯然,被她所傾慕的人并不打算承這份情。
楚憑岚低下頭,他知道這句話有多忤逆。
也許下一刻她的鞭子就會直接抽過來,她服了散,興致上來了非要他皮開肉綻不可。
男人沉默地閉着眼,容色平靜。
可是他聽到了一聲哼笑。
“哈哈。”
她好像撿到了什麽難得的樂子,越笑越誇張。
“哈哈哈哈哈哈哈……”,榻上的宮妃表情頹靡,身側的發絲垂下來擋住眼中煩躁的癫狂。她不停地拍着手,拍紅了便去敲床。
她看着自己的兒子,覺得他一無所知的樣子好笑的不得了。
蠢啊。蠢貨。
她親自生出來的東西怎麽能這麽蠢。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為心上人守身如玉,深情的要死。
“你真是……笑死我了。”
她笑着癱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發出嗚嗚的動靜。有時候楚憑岚不去看,不知她是哭了還是笑了。
娴妃自他六七歲之後開始服散,此後便一直是這樣瘋瘋癫癫的樣子。只有一張傾城的容顏,才能保她一世榮華。
女人笑累了,她擡起一截胳膊随意地揮了幾下。
她像是驅趕一條狗一般打發着自己的兒子。
“阿花阿玉阿朵,你随便娶什麽吧。”
“娶誰我都開心,娶一只鵝我也覺得有趣。哈哈哈哈哈。”
男人微微皺眉。
今日她态度決然不同于往日,雖然有服了散的緣故,但是她如此張揚的幸災樂禍還是讓他心下有隐隐不安。
——就像是有什麽壞事,已經發生了。
圍獵舟車勞頓陳國公未曾前來,但是他的一雙兒女卻陪伴在君側。
說是伴君,聖上年邁體弱整日呆在主帳中,由得這些青年人互相結伴游玩。
陳秉骁剛剛打馬歸來,額上出了曾薄薄的細汗,少女踮着腳替他擦汗,他在高頭大馬身上彎了腰笑嘻嘻地湊上去。
親姐弟哪有隔夜仇。
七夕那日他歸來晚,跪了一整夜祠堂也就作罷了。
“連着幾日丢了魂兒似的,叫人笑話。”
聽到姐姐打趣的話,少年的表情垮了下來,搖搖頭沒說話。
陪着陳秉柔的小丫鬟捂嘴偷偷笑:“少爺肯定是有了心上人。”
少女本想反駁着無從談起的換謬之言,她這個弟弟一向是最不通兒女情長的,哪來的心上人?
沒想到一轉眼,笨蛋弟弟的耳垂連着紅到了脖子。
少女眼睛睜大:“你——”
陳秉骁從馬上跳了下來,連忙拉住她的手,擠眉弄眼地求她小點聲。
“好姐姐,親姐姐。你小聲點……”
陳秉柔笑了。
“哪家的姑娘?還是哪位小公主?”
陳家雖不及當年鼎盛之時的顯赫,但是陳秉骁論相貌出身給這裏的哪位作配都不算耽誤了人家好女兒。
可是話一出口,她便發現陳秉骁的臉子一下子又沉了。
那日七夕相遇明明是機緣巧合,他卻将對方的每一句話每一絲神情記在了心中。他偷偷在京中的脂粉鋪子外面守了幾天,也沒有見到過絲毫像她的女子。
有時候少年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想出這樣幼稚又愚蠢的法子。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能再見她一面了…
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非常擔心懼怕那次相遇只是天地之靈山神精怪和他開的一次玩笑。讓他丢了心神之後再也沒法重逢。
——直到昨日他遇到了她。
少年慌了神,連忙詢問小厮自己今日看起來怎麽樣。
“骁少爺豐神俊朗,您怎麽着都是好的。”
他終于鼓起勇氣上前,能夠來此地的都是皇親國戚,要麽就是寵臣家眷。也許這一次,他能知道她的名諱。
下一刻,他瞪大了雙眼。
“娘娘,殿下請您過去。”
太子身邊的丫頭找到了獨身一人的她,将那個瘦弱嬌小的美人迎走了。
——她怎麽會是太子妃呢?
縱使心下震撼,陳秉骁還是立刻壓下了神情。他知道如果貿然相認,一定會給那神仙一樣的美人姐姐帶來麻煩。
看着眼前弟弟千回百轉的神色,他的視線卻突然聚焦至遠方的一點。
少女狐疑回頭,卻看着挽禾牽着楚斌在林間采菌子。
她挽起衣袖和裙角,親自撐着傘,生怕把那個小小的孩子曬到。
所有人都知道楚斌并非她親子,但是她這幾日卻事無巨細地照顧着這個年幼失母的孩子。
連聖上都說,太子妃比之親母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皺了皺眉頭回身,不明白為何弟弟看失了神,可是卻敏銳的捕捉到了陳秉骁眼中尚未褪去的一點悵然若失。
她心下轟然,墜墜不能安生。
少女白了臉:“你……”
“你有幾條命?你怎麽敢……”
少年被姐姐提醒,四下環顧一周壓低了聲音:“我沒有,我……”
“看上那樣的人,你也不嫌晦氣?”
陳秉骁沒有回話,他知道國寺中那位神女大人的出身,也知道她似乎和四殿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是姐姐從來沒有同他明說過。
陳秉柔深吸了一口氣,咬着牙說:“那個女人能有今天,不過是因為她和長姐有幾分相似……我不喜歡楚憑岚,也不喜歡她這樣左右逢源的人。”
說罷,她沒有去看弟弟的神色,甩開他的手獨自牽着馬向前走去。
離開了營地她翻身上馬,飛快地跑起來。
她不認識那位太子妃,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但是楚憑岚暧昧的态度就像是一根刺,讓她無比清晰地知道他借着姐姐的名義幹了什麽事。這些龌龊的東西她不想理,也不想管。
有些人蠢,就是活該。
她心情不好,分了神。馬乍一松了缰繩便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少女有些慌亂,但還是盡力抓住馬鞍,直到馬兒突然鑽入密林失去方向。
天旋地轉,巨大的沖擊将她掀翻在地。
馬兒已經跑向了更深處的地方,她一個人被狠狠摔在樹旁,翻滾了幾次。
“唔。”少女悶哼一聲,腳踝處鑽心的疼痛讓她意識到自己恐怕受了傷。她回神去看,零星的碎石将她割的鮮血淋漓。
陳秉柔擡頭,天邊的日光已經越來越暗,此處空無一人——寂靜的叢林中不斷閃回出風的嗚咽,她咬牙想站起來,但是無能為力。
天色越來越暗淡。
她坐在原地,背後的樹粗粝地讓人脊背生疼。但是只有這樣才能克制住那些因為未知、陰冷和疼痛産生的顫動。
她閉上眼想着如果入夜她沒有歸去,陳秉骁那個小子一定會來找她。
只要再稍微等一會……
“姑娘。”
她聽到了一聲輕喚,這聲音很好聽,是個女人。
擡眼,穿着淡黃色宮裝的女子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站在遠遠的地方。
陳秉柔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對方卻看到了她腳腕上的傷口,連忙放下手中的籃子跑了過來。
“你等等。”
挽禾起身向四處轉了一圈,采了幾株看不出樣子的草,她用手擱着裙子将草的汁液碾碎,然後揉爛了抓在手心。
陳秉柔警惕地看着她。
可是在對上美人溫柔的視線時,她鬼使神差地松開了擋在傷口前的那只手,任由對方将草藥塗抹在了上面。
清涼刺骨的感覺。
少女皺了皺眉,幾乎是瞬間那種火辣辣的痛感就消失無蹤。
“你怎麽會認識?”
長在國寺錦衣玉食的人,怎麽會精通這樣粗糙的醫術。
美人垂眸笑了笑,什麽都沒有說。
“你現在帶着小殿下回去找人,估計能在野獸吃我之前将我帶回去。”
“入夜危險,你們不應該在這。”
少女見她不說話,沒好氣地提醒。她受了人家的恩情,不會讓對方陪着自己一起留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
誰知那太子妃竟然轉過頭去,掐了掐男孩的臉蛋。
“斌兒乖,這個姐姐受傷了,禾娘娘背她回去。”
“你是小英雄,自己牽着娘娘的裙子跟着好嗎?”
男童點了點頭。
陳秉柔趴在那人肩上的時候還在不敢置信……她明明那麽瘦,那麽弱,怎麽可能背動自己?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疑問:“原來在國寺的時候,神像都是木頭的。”
陳秉柔陷入了沉默。
無論是熟悉草藥療傷,還是需要親自做重活,這些都和她原本的想象并不一樣。
這個女人走的很慢,但是很細心地繞過了不平的地方,努力不會碰到她的傷口。
少女趴在美人的背上,能夠聽見她并不輕松的喘息。
雖然看不到表情,可是她的聲音還是帶着笑意不停地安慰自己,鼓勵地上跟着的那個孩子。
等到了光亮的地方,有侍衛看見了她們,飛快地奔了過來。
陳秉柔坐在地上看着挽禾裙擺上因為揉草藥而沾染上的綠色,感覺心也同那片褶皺一樣紛亂。
忽然,她仰起頭。
“我叫陳秉柔,陳國公府家的二小姐。”
少女咬了咬牙,面前的女人不應該一無所知地落入那對兄弟的争鬥中。
思及此,她說:
“我原來有個姐姐名喚陳秉月,說起來和四殿下什麽的都是舊相識。姐姐和四殿下熟嗎?”
見美人遲疑一下點頭。
她笑的燦爛:“你可以去問問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