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圍獵場的管事在主帳跪了半宿。

陳家的千金受了傷,連帶着太子府的小殿下隔天起來臉色也不好看。

七殿下年紀小說不上話,太子剛遭了貶谪哪有心思幫他周旋,自然最後兜兜轉轉沒人出來給此事一個說法。

聖上第二日才知道這些驚心動魄,卧在榻上說了四個字。

“秋風起了。”

娴妃娘娘不愧是伴駕幾十年的老人兒,聞言施施然地跟了一句閑話:“在哪呆着不是呆着?”

于是回京的日子就定了,圍獵場管事脖頸上那個肉球也留下了。

京郊沒什麽好條件,平兒匆匆給挽禾打了一盆熱水,就着那個粗陋的銅鏡梳洗。

美人那根素金的鳳釵從大婚便帶到現在,從來也未曾換過。

小丫鬟順着風吹起的簾子向外看,包家文秀姑娘身邊的那個丫頭三天換了兩身衣裳,連頭上的珠花都沒重過樣子。

她低下頭撅起嘴:“姑娘也太簡樸了。”

新婚這麽久太子從未去過春熙店,更別說留下一兒半女……以後只望着蕭斌那個旁人生的兒子嗎…

挽禾瞧着她鼓氣囔囔的小臉,不在意地笑笑:“太子府如今是衆矢之的的,女子的珠釵不知何時就讓人拿去做了文章。”

美人自己窩着牛角的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發尾。

她面上的笑容又淡了些,也不知想起了什麽。

“我打扮的再好,又能給誰看呀。”

平兒不說話了,她盯着自己袖口上那個粗制的織花出神,卻突然聽見身前的人輕輕的痛呼。

小丫鬟忙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給主子別耳環的手失了力氣,險些弄出傷來。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她吓得要哭出來,一口一個該死。

她們自幼長在國寺,挽禾知道平兒性子偶爾急了些,卻絕不是故意。美人彎了彎眉眼将人扶起,提及這兩日出的各種亂子,反而安慰丫鬟叫她回京多休息些免得忙中出錯得罪旁人。

想起那受傷的陳家千金,挽禾随口道:

“她有個姐姐喚作陳秉月嗎?”

銅鏡後整理被褥的小丫頭頓了頓,又若無其事繼續将東西歸攏到碩大的木箱中。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在城門口瞥見的告示,眼神一變。

到了下午日頭漸起,營帳也都被拆的七零八落。

貴人們的車馬已經零零星星地散去,平兒正幫着太子的小厮将主子的東西送上車。

身後突然響起清朗的少年音:“你是太子妃娘娘的侍女?”

她皺眉回身,看到了個并不認識的少年。

小丫鬟撇嘴沒有搭理他。

卻聽見對方說:“我是陳國公府家的少爺,陳秉骁。”

王府的規矩,每每入夜前妻妾都要站在殿門口候着。

太子來與不來都要走這麽一個過場。

中秋是阖宮團圓的日子,蕭斌受了風寒高燒不退,挽禾早起時就向皇後娘娘回了話,由太子殿下獨自進宮赴宴。

等前院的燈突然重新亮起時,平兒跑到了院子的門口張望。

挽禾神色有些倦怠地站在內室的門口,看着德全過來跟平兒說了些什麽,再然後便看到了她臉上有些失望的神色。

挽禾心下定了定。

德全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她笑着擺了擺手就自顧自地回了內室。

美人換好裏衣在床榻中縮着,她也不知自己在逃避着什麽。明明和別人做了約定,她卻像從前無數次一樣預演着不變的結局。

——玩笑

——随口的許諾

他們身邊的事情那樣多,又總是那樣忙。

在約定時有一瞬的真心便是難能可貴,要真的執着地等下去就顯得她不識趣了。

從未擁有過,何談失望呢?

她聽着太子府外有些喧鬧的聲音,還未過子時,煙花也放的七零八落并不明顯。

美人窩在被子裏勾了勾唇,第一次在國寺以外的地方過年節,原來熱鬧的聲音也沒有什麽特殊的。

不去消想不該有的,自然就不會為之所困。

她伸手扯過一截被子蓋住濕潤的那一小塊,像從前一樣告訴自己要知足。

突然,有人掀開了被子。

容貌平平無奇的男人站在窗邊,眼神中帶着戲谑。

“說好了出去玩,你困了?”

挽禾看着他,看着一個她從未說過幾次話的人兌現了像玩笑般的許諾。她愣神的功夫,對方已經替她找到了一件衣裳。

“真困了?”

良久,她笑着使勁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皓月初圓,暮雲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

坊市的牌樓上挂了連串的燈籠,這些燈并非是豔麗的正紅,而是暖色的橘紅。在月夜間不會分外奪目刺眼,反而映的人心底明亮亮的。

挽禾站在那座人來人往的小橋上。

前面是人,後面也是人。

她沒有來得及紮頭發,長長的烏發就這樣披散在身後,沒有一點珠飾。

楚憑岚抱胸靠着漢白玉的欄杆,就在一旁看着她呆愣愣不知所措的樣子。宮宴上喝了不少的酒,他如今腦子也昏沉,想不明白為何自己一定要來。

不過他一向善待自己,既然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這入口有什麽好看的?”

人太多了,他稍微離得遠了一些就要大聲去問。

挽禾站在那裏,臉上不知什麽時候被“林奇”扣上的劣質兔子面具粗粝地讓她臉頰生疼,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潤濕了那種幹澀。

楚憑岚笑了一聲:“你現在更像只兔子了。”

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是她很快又擡起來,看着河岸兩畔張燈結彩的茶樓。那些璀璨的星光落入她的眼睛,讓她整個人都有了光彩。

她在每一個小攤子前都駐足了一會。

賣糖人的老伯用手迅速地捏出了許多惟妙惟肖的動物,她蹲在一旁混在一群小孩子裏,在最後一筆成型的時候一起賣力地鼓掌。

在某一瞬間,也許是酒氣上湧。

楚憑岚将她嬌小的身影同記憶中的人混在了一起。

只是那個人卻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的東西。

他随手扔給附近的店家幾兩碎銀,自己抄起一個酒葫蘆就灌了下去。坊市中的濁酒太辛辣,他嗆了一聲,水漬順着他的喉結滾落。

那個小兔子看累了,跑到一旁人煙稀少的街巷将面具摘了下來。

她的臉上帶着興奮的薄粉。

挽禾在國寺時,是溫婉和順的神女;她嫁給楚憑蕭之後,是溫婉和順的太子妃。她對很多人都笑過,但是她一次為自己的快樂而笑。

楚憑岚又灌下一口酒,沒有說話。

小姑娘很開心,她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麽亮過。

男人覺得好笑,對于一個尋常百姓都再普通不過的廟會,哪裏值得她這樣。

遠處一對年輕的夫婦将孩子舉上肩頭,那個小胖娃娃的手上脖子上全是挂着今日的“收獲”;有才子搖着扇子,哄着鬧別扭的姑娘。

挽禾看着他們,就轉着頭專注地看着。

外面的街巷太吵鬧了,聲音墜入耳朵,引得心髒也在砰砰地跳。

好像仗着不會有人知道,挽禾鼓起勇氣說:

“我好想就這樣跑掉啊!”

“藏進燈裏火裏星星裏,這樣誰也找不到我了!”

林奇的神色還是很平靜,挽禾覺得他好像沒有聽清。

過了片刻,男人問:“你說什麽?”

她扯着聲音,用手放在嘴邊:“我說謝謝你!”

烈酒入喉,楚憑蕭沒有細想她剛剛的話。天家富貴,無數的羁絆——她不會,也不可能離開。他低頭看着她手上的傷疤,已經淡到微不可查。

——刀握在手裏也只敢刺向自己

她蠢到反抗也不會,笨到連恨也不敢。

“小恩小惠不必言謝。”

他熟練地将酒壺塞上,拉着她穿過小巷。

在一群雜耍戲班子的盡頭,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攤販。做生意的攤主似乎已經在收拾,見到他們來之後才停了手中的動作。

那是一個阿嬷,見到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她笑着擺手:“今天的泥巴快幹了,你們下次再來嘛。”

挽禾也笑着:“也許沒有下次。”

她說的自然。

見她堅持,阿嬷就重新拉開了凳子支好了攤。

泥巴果然快幹了,連着幾次都沒有成型。挽禾的手太小,甚至無法将全部的泥巴握在手中。她回身看去,男人沉默地已經捏出了一個瓶子的雛形。

那塊泥在他手中就像是聽話的木偶,任他揉圓搓扁,随心意變化。

美人蹙眉:“怎麽我弄不好呀…”

話音未落,對方伸手過來将她的手裹在其中,順着力氣将泥巴捏成不同的形狀。

她最初瑟縮了一下,可後面就沉浸在了新奇之中。

子時,

遠處有老匠人端來了燒的滾熱的鐵水,找了一顆千年的槐樹。

人們都圍了過去,摩肩接踵地争相上前。

随着幾聲爆裂,燦爛的銀灰在劃過夜色的幕布在半空中綻出巨大的花。像是煙火、又像是數不盡的星星墜落在地。

是火紅的,是明亮的,是鎏金的——滿是銀輝。

民間稱為火樹銀花。

是最有煙火氣的爆竹。

那個聲音太響,她縮在角落裏擡頭看。絢爛的顏色讓夜空又一次亮如白晝。她的脖子酸了也未曾低頭。

“對了,你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

“有沒有聽他說過陳家曾經的那位嫡女?”

在最明亮的一瞬,少女興奮地看向身旁的人,他帶着面具只能看見漆黑如夜的眸子。

“她叫陳秉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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