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雪很大了。

厚厚地落下來像毯子一樣鋪在地上,遮蓋住了所有看不清的溝溝壑壑。人跑起來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

所有通着別院的門插上了鎖,只有向着圍獵場的路放上了綿延不絕的紅色燈籠。

沒有排列整齊的建築和高大的宮牆遮擋,風肆無忌憚地撥動着燭芯上的光亮。雪被偶爾染成黃色,有時又是燦烈的紅。

挽禾向前跑着。

這條路好長,長得就像她從山腳一路走上國寺,然後被永遠地留在了楚國。

這條路看不到頭,入眼所見的是漫無邊際的紅色,它們明晃晃地為她引着路同時也将她禁锢在方寸之中。

楚憑蕭知道她不會離開這條路,沒有膽子這樣闖進行宮的前院,也沒有膽子幹脆紮進幽黑不見天日的密林。

挽禾跌坐在原地大口喘息,綿綿的雪像針一樣刺痛着每一寸肌膚。

她甚至痛的流幹了淚,只剩下無力的笑。

每一次因為她的跌倒而熄滅的蠟燭就像是無聲的嘲弄,笑她離不開一條命中注定的路,無論向左向右——只要向前就會走向既定的結局。

她片刻的安穩和求之不得的歡愉是高位者的賞賜。

只有永無寧日的痛苦和糾纏才是她應得的報應。

有人輕而易舉在她尚未知曉的時候左右了她的命數,任她終身為此困頓輾轉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不在意她的選擇,因為他們比神明更早看到了她的結局。

命運巨大的牽引和推力左右制衡,夾縫中人掙紮努力和拼盡全力的勇氣顯得不值一提的可笑。她的愛與恨最後随着這些折磨被碾的粉碎。

為什麽大家都有父母呢?

為什麽阖家團圓時刻的爆竹煙花永遠都點不亮國寺上空的夜?

三歲那年的雪也很大,母親拉着她拼命地跑。

等跑到國寺山腳的時候身後沒有聲音了,她的腳也凍的麻木沒有知覺,無論怎樣流血開裂——都不痛了。

可是現在她好痛,痛的要死過去了。

只是這一次沒有母親在旁邊把她抱起來,由她踩在自己的腳背上緩和片刻。

她不懂鳳命對高位者意味着什麽;

亦不明白經文為什麽要靠鮮血供養。

在那些權力傾軋間,她、昭國、母親是逃不過的受難者,只是因為不懂為什麽受難的是自己,就好像成了全天下最愚蠢的人。

為什麽要明白呢……

難道苦難是生來便有,命中注定的嗎?

用匕首割破手來逃避承寵是無奈,那一下的痛卻是深深切切地印刻在了骨髓裏。

可最痛的,是她明明知道刀握在自己的手裏。

卻沒有勇氣、沒有能力、沒有機會去揮向楚憑蕭。

人人叫她反抗,卻無人告訴她該如何去做。

有時候她在想,自己看到陳秉柔、看到包文秀時心中會不會偷偷在羨慕。

羨慕她們父母健在,家世尚可——于是有了選擇,有了選“不”的機會。

可是她又一次次告誡着自己,人不應該貪心,她有楚憑岚——就足夠了。

美人跑着,她的頭腦因為酒和高熱而滾燙。

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因為身後輕輕慢慢的馬蹄聲而煙消雲散。

她捏緊了裙角,突然咬牙沖進了身旁的密林之中。

挽禾上了崎岖的山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峭壁向上走着。臉上的淚幹了,她纖細的胳膊不停地顫抖,冰冷的石頭磨在手心但是她忍着痛抓的很牢。

很多人說國寺的神女膽小又和順,別人逗逗就哭了,說什麽也不會拒絕。可無人知曉的是,她十三歲那年執意收養平安的時候國師對弟子親口說:

她心中有一團火,旁人只能看到煙。

挽禾躲進了一個山洞。

透過雪和樹,她能夠隐隐約約看見山下暴怒的人和淩亂的燈籠。她笑了一下,縮在一個角落。

這裏沒有幹草,她的衣物也濕透了。

風很冷,冷的她不敢動彈。

馬蹄的聲音像催命的厲鬼萦繞在整座廢棄的圍獵場之中。

她有些賭氣地想:我死在這也不會讓你找到,氣死你。

挽禾有些看不見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非常紅,唇色卻慘白。她也好像有片刻愣神之間無法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

突然,她看到了一個人影。

這個人影很熟悉,她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但是她知道在過去十三年的每一個隆冬臘月,每一次新年,每一個她孤身一人的日子——他都會站在她的窗邊。

是幻覺嗎?

還是你來找我了嗎?

今年除夕你也來了呀。

楚憑岚将人抱回去的時候林奇吓的要瘋了。

小侍衛向湊上前去幫忙,卻被主子要殺人一樣的臉色吓退了。

林奇怎麽也沒有想到主子自從聽到太子住在圍獵場附近的院子後就直接沖了出去,可是瞧着挽禾姑娘的樣子,若不是殿下到的及時……

他不敢細想。

也不敢去問殿下為何如此在意她。

楚憑蕭的內室中引了溫泉水,他沒有猶豫,直接将人扔了進去。

水面清澈見底,她安靜地蜷縮着沉到了下面。

她的嘴唇有了血色,又或許是凍開裂的鮮血,烏發靜靜地散開——像水中的精怪。

男人看着她昏迷的樣子。

轉身,定了片刻,然後一手将佩劍解了扔在地上便跳了進去。

濺起的水花落在他冷峻的面容旁,他輕而易舉地将人撈了起來,她似乎恢複了幾分但是卻嗆了水,不停地咳嗽。

“楚憑岚,我又冷又熱。”她虛弱地睜開眼睛,但是帶着笑。

男人的喉結動了下,似乎更僵硬了。

他聲音有些啞:“他給你下了什麽藥?”

美人難受地搖頭,沒有說話,她冷極了,這個水明明是滾燙的,但是好像只有身側人的懷中有片刻的溫暖,她克制着、小心地、一點點蹭了過去——她自認藏的很好。

楚憑岚的臉色更吓人了。

“林奇。”他叫了一聲。

門外迅速傳來推門的聲音。

“滾出去!”

門迅速又被關上了。

男人的胸膛起伏了幾下,額頭上的青筋也在跳。他迅速吩咐道:“去查,楚憑蕭給她喂了什麽。”

她只穿着白色的裏衣,但是因為水的沁透而讓身型無處遮掩。楚憑岚從未離她這麽近過,但是她的柔軟讓他手足無措。

林奇很快便回來,隔着門輕聲報了兩個藥的名字。

一個下在醒酒湯裏,一個下在聖上賞賜的酒裏。

楚憑岚不說話了。

林奇在外面捏緊了衣袍,咬牙:“主子?”

“知道了,你下去。”

男人快速拿過一床被子将她裹起輕柔地放在床上。她因為高熱已經漸漸失去了神志,好像最開始的那句楚憑岚就是她的極限。

男人沉默地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裏,那兩種藥每一種單拎出來都是要人命的狠角色,一下子吃兩種——她可真是厲害。

她凍的整個人都在發抖。

楚憑岚走過去抓住她的腳踝,蒼白透明的腳趾緊緊縮在一起,只有淡粉色的關節裸露在外面。她的手腳都很冰,他将它放在了胸口。

“幫幫我,我會死的。”

她睜開了眼睛,眸子又紅又腫像一只可憐的兔子。

——她也确實可憐。

見他沒有回話,美人湊過去無意識地像小動物一樣蹭他的手,不說話,但是眼睛裏是蒙蒙的霧。

她的發絲擦過他的下巴,楚憑岚的喉結動了下,卻沒有往後躲。

他放在床側的手指用力了幾分。

“你幫不幫!”

她生氣了,一整夜驚魂,如今還要看這個狗東西的眼色。

她有些神志不清地胡思亂想着,太可惡了,太可惡了。他為什麽不幫幫她……他為什麽要見死不救嗚。

美人生氣,張開貝齒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旁。

男人吃痛地皺眉,她已經全然貼了上來,但是他的手還是撐在旁邊。

“我是誰?”

他問。

“我管你是誰!”她咬的更用力了。

楚憑岚臉色黑成了鍋底,執着地又問了一遍:“挽禾,你知道我是誰嗎?”

挽禾停住了。

她擡起頭,眼眸濕潤。美人用一種很輕很輕的聲音說:“你是我喜歡的人。”

“你叫楚憑岚。”

“你是我夫君的弟弟。”

楚憑岚眼神幽暗下去,幾乎是瞬間回環住她,另一只手插進她濕透的發裏無聲地安撫。她的唇瓣很快就沒空咬在他的咽喉上去威脅他了。

藥讓所有的疼和觸感被無限的放大。

也許只是牡丹花叢中生長的一顆竹子,它長勢喜人,人家說三年長了三尺,但是後面一年便是一丈。它長的太快,初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總是顯得莽莽撞撞。

可是又總是存着幾分憐惜和謹慎,于是小心翼翼地試探着。

他從牡丹花叢中過,嬌嫩細膩的花瓣被不小心蹭着,于是吓的發抖。他只能一遍遍地道歉,一次次地安撫。

這棵竹子似乎很不讨喜,快了讓人罵,慢了也讓人罵。因為疼惜所以輕了要被罵,因為失控所以重了也讓人罵。

好在清晨下過雨,于是露水引路。

挽禾哭的更慘了。

楚憑岚的汗滴在她的身上,她被吓得抖了一下。她不想渾身上下承力的支點只剩下一處,于是指甲扣住他的後背和脖頸,胡亂地抓着。

“事成之後,我們成親吧。”他痛地皺眉,卻說。

但是她沒有理會。

每一絲感覺都被放慢了,逼迫她一點點感受,于是她的淚水像開了閘一樣落下來。

“我讨厭學成親的那些規矩。”她稀裏糊塗地抱怨着。

“那以後就不用學了。”他知道她聽不見,也不記得。

“我真的好讨厭這顆痣,你能不能不要讓有它的姑娘再受我一樣的苦。”

“好。”

他沒有多想。也許無人比他更恨那個傳言。

“昭國……”

她沒再說話了,換了個問題。

“你喜歡我嗎?”

“喜歡。”

“你愛我嗎?”

……

紅燭搖曳。

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床柱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挽禾回去的時候,太子的別院沒有人。

她渾身上下像被拆解了一樣痛。

平兒白着臉站在遠處,像看鬼一樣看她。

“七皇子遇刺暴斃…是太子。”

作者有話說:

我立志在古言寫出各種類型的姑娘,挽禾這個角色是我目前最愧疚的。

我以前寫過的文章中主角們都有一種酷炫的自信——自信自己能化險為夷,自信自己是被命運眷顧的。

在寫這本文之前,我突然想寫一個普通的女孩。她沒有好的出身,沒有好的教育,沒有超越時代封建的能力和勇氣,她不自信,也不被偏愛。但是她有自己的掙紮,有自己的原則和善良。她自己過的很苦,但不會害人。她淋過雨,于是也想給別人撐傘。

寫這章前半段的時候我很難受,她永遠不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在她最好的十七歲她真的在害怕未來和前路。但是她在這樣一個地獄開局裏有走下去的信念。她和她所想改變的、拯救的會最終有一個圓滿的結局的。

她的生日是到國寺的那天,所以祝小禾十八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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