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醒來時看到了楚憑岚,男人坐在不遠處的書桌前查看信件,見她醒來便快步走過将她從被子中扶起。

美人低着頭沒有說話。

男人喉結滾動了下:“怕你醒來看不到人會害怕。”

她輕輕點了點頭。

“林奇會送你回去,這邊出了點小事。”

她擡眼看着他,她好像一直都是仰視他的樣子,所以清晰地看到了他脖頸間沒有辦法掩蓋的紅痕與傷口。

美人收回了視線,連耳尖都紅的徹底。

她一路沒有見到人,順順利利地回了別院。

「七皇子遇刺,是太子殿下所為。」

挽禾站在那裏,她疲憊的笑了一下,有點不明白平兒的意思。

這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沒有她不懂的,但是連起來怎麽就聽不懂了?

見她愣愣地搖頭,平兒帶着哭腔沖了上來跪在地上拉她的手:“是真的!晨起殿下就被下了大獄,德全已經去請皇後娘娘了!”

挽禾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

——“皇後娘娘駕到!”

她還未來得及蹲下行禮,就被已經沖過來的婦人捉住了手。皇後頭上歪歪地帶了一個钿子,鬓角發絲的銀色都沒有掩藏,眼睛紅紅腫腫,手涼的徹底。

她只說了三個字。

“出事了。”

挽禾每走一步都覺得腿心磨的在痛,她強撐起精神扶着皇後去議政廳,聖上已經醒了。

內室裏嫔妃皇子們跪了一片,見二人進來,眼睛不停地向那邊瞟去。雖然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不知道究竟如何發生。滿心的疑問和惶恐讓所有人不敢出聲。

皇後的下颌繃到了極致,她幾乎是拽着挽禾的胳膊才能勉強站立。

太醫院的人跪在遠處,簡簡單單地說了事實。

——七殿下回天乏術,已經不中用了。

七皇子的生母雖不受寵,但也是宮中位分資歷不低的德妃娘娘。她清晨已經暈過去三次,聞言忸哭一聲——“聖上,求您做主!”

皇後沒有偏頭,挽禾餘光看到太醫欲言又止的神情。

年逾古稀院首顫顫巍巍地叩頭:“也許是微臣醫術不精,太子殿下神情恍惚未曾清醒,像是……像是服了散的緣故。”

“大膽!”皇後尖利的聲音。

老太醫叩頭下去,不敢說話了。

聖上的臉色很平靜,他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卻被告訴是另一個兒子親自動的手。

他驚疑憤怒已經無濟于事。

“你信不過劉太醫,就讓章太醫去說。”皇帝沒有看皇後,食指微擡點了另一位太醫。

被點到的人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顫着聲音答道:“聖上娘娘明鑒,這結果是微臣和院首大人一同診斷的,您若不信……”

“罷了。”聖上的聲音很輕,他揚起手揮了揮,場下立刻鴉雀無聲。

挽禾看到了楚憑岚。

男人很冷靜地站在那,他的哥哥和弟弟一個慘死一個入獄。這便是他早上說的……“小事”?

她有些渾噩地盯着那個方向,突然覺得從昨夜開始,一切就像是進入了一個飛速行進的馬車,她坐在其中不知駛向何處,也不知掌握缰繩的人是誰。

一個舞姬被帶了上來。

她像是吓傻了一樣哭哭啼啼地哆嗦,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話。皇後沖了過去,一巴掌将她掀翻在地上,幾乎是不顧臉面地指責道:“你是誰的人?!你是誰的人?!”

中宮娘娘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德海帶人上前勉強将她分開。

老太監回禀了聖上事件的始末:七殿下和太子府的姬妾私通,太子殿下服散失去了神志,剛巧撞見這才釀成大禍。

挽禾站在人群的外面。

皇後和德妃在哭,她們身側的宮女也在陪着哭。五皇子和生母沉默地站在不遠處,坤寧宮的娘娘未曾來,楚憑岚一個人坐着。

混亂中她聽到了那個被綁着的姬妾的名字“納提娅”。

美人猛地擡頭去看,她不認識那個姑娘,從未見過她。對方濃茶色的眸子也證明了她絕無可能是幕恩。

她突然覺得好荒謬。

小腹因為昨夜的頂撞傳來陣陣的悶痛。

整座大殿中除了聖上,只有一個人鎮定自若地看着這出鬧劇。他和這一切究竟有什麽關系?

突然,

啊啊啊啊啊——

随着凄厲的慘叫,所有人安靜下來。

“哐啷啷。”

聖上随手将染了血的配劍扔在了地上,他接過德海手中的帕子随意地擦了下手指,他蒼老的皮膚褶皺中都沁了紅,越擦就越暈開。

沒有人說話了。

“太子楚憑蕭,品行不端,天命不佑。着,廢為庶人,幽禁長陽行宮永世不得外出。”

老人陰鸷渾濁地視線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不知道這場戲是誰搭的臺子,他的妻妾和兒子們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但是楚憑蕭是儲君,他繼位前的每場明槍暗箭都是一次篩選。

老人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不中用了。

皇後跌落在地,她甚至沒能起身去拉住挽禾的手。她呆呆地看着空落落的廳堂,連一滴淚都落不下來了。

一月末。

京中的雪小了太多,可是太子府就像是墜入了永恒的冰窖。

小丫鬟扛着一筐碳進來,落在地上激起的灰末嗆地她不住地咳嗽。

“只有這些了,銀碳都用盡了。”

她低着頭,輕輕說了一句。

德全留在長陽行宮陪太子,不,或者說是廢太子。東宮如今只剩下一個華麗的空殼,其中沒有昔日忙碌匆匆的下人,只留下幾位不怎麽說話的姆媽還有平兒。

她擡眼看了窗邊坐着的人,咬唇:“陳公子差人送了些過冬用的東西,姑娘可要親自去見?”

美人皺了皺眉,不明白為何突然聽到了這個名字。

“不見,謝謝他的好意。”

她的側顏很好看,因為樸素的裝扮更顯得容貌明豔不可方物。挽禾不笑的時候,就有淡淡的娴靜攏在身上,沒由來地讓人覺得孱弱易碎。

平兒盯着她。

良久說了句:“姑娘總要找條出路。”

她和挽禾自國寺一同長大,挽禾是主子,她是奴才。奴才的榮辱系在主子的身上,永生永世都擺脫不了。

太子也好,

陳秉骁也好。

為什麽她永遠不喜歡,就不去抓呢?喜歡和真心又不能變成金子。

挽禾不知道她的這些心思,她看着面前桌案上的信件出神。

信的內容倒是平淡無奇。

無非是近日吃了什麽可口的,見了什麽有趣的人,藏經閣建造的進程已經過半,還有就是些讓人面紅耳赤的思念……

或者說讓人曾經面紅耳赤的愛語。

不知為何,近日她越發疲懶貪睡,總也提不起精神。那夜就好像是一場幻夢,她終于聽到了等了許多年的承諾,可是她的心境卻不似從前了。

她不知是自己時過境遷後已經淡忘了年少時的愛人,

還是愛他愛到忘了自己,以至累入骨髓。

「事成之後,我們成親。」

這句話就像是一顆小小的燭火,撐着她走到今日,她用盡全部的力氣搭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永遠為此留出一個位置。

可是什麽是事成?

從近日一樁樁一件件事上去猜,她不敢去想這個答案。

“四殿下寫的信,姑娘怎麽從未回過?”

平兒小心翼翼地開口,手指掐在掌心之中。有人遞了消息,讓她問明白美人的心意。

挽禾笑了笑,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那些一點一滴的複雜情緒壓了太久,已經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思索片刻後說:“有點不熟悉了。”

何止是不熟悉。

她記憶中的少年會在除夕時醉酒舞劍,為她帶來一枝紅梅。有時撒潑的香客找上門來,他帶着面具三言兩語就能将人趕走。平安哭鬧不止,他嫌棄地不行,也會皺眉去哄。

可是她最近惶恐地發現,她似乎有些想不起來十七八歲時的楚憑岚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

早在很久之前,

他在京城的時間越來越少,身上的傷越來越多,笑容變少了,說的話也越發晦澀。等到成親之後的這半年中,她唯一清晰的印象是那夜男人皺眉隐忍的汗水,

還有太子出事時的冷靜萬分。

她記憶中潇灑俊逸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男人,他有她看不懂的欲望。

平兒探究的神情讓她覺得有些難堪。

美人低下頭,用一本佛經匆匆蓋住那封注定不會有回音的信。

楚憑岚從行宮中出來,林奇候在一旁忙迎接上去。

“主子…”

男人輕輕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楚憑蕭見到他發了瘋,幾乎砸爛了所能見到的所有東西。臨走時對方躺在書房的椅子中,将毛筆精準地投進了筆架,狠狠地說:

“楚憑岚,你會後悔的。”

男人無所謂地笑笑,成王敗寇,這樣的話何所畏懼。

四皇子利落地翻身上馬牽起缰繩向國寺趕去,今日他約了那個人于後山相見。他此時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但他想……挽禾于他,是有些許特殊的。

他也許給不了她想要的,但是榮華和名分不會薄待了她。

等到時,她已經在那條通向山間的小徑前站好,撐着一把青傘等他。

男人下馬将她擁入懷中,感受到她稍微的僵硬,他柔聲道:“從未見你回信。”

挽禾擡眼,措不及防地撞進了他溫柔的眸子。

她勾了下唇角,如實說:“近日不知怎的,不愛動彈。”

“那我就多來看你。”

男人沒有多想,牽起她的手向其中山中走去。

如今的雪還未化開,山間清脆的松柏上落了層薄薄的糖霜,景色讓人心中一片安寧。

石階濕滑,他的手搭在她的後腰處虛虛地護着。

挽禾側頭去看,從未見過他這樣耐心的樣子。有一瞬間她像是被蜜糖塞進了唇齒,可是心中卻墜墜地不安。

她是廢太子之妻,他是如日中天的皇子。

也許美好是鏡花水月。

可是哪怕只有一瞬間,也讓她猶如飛蛾撲火一般。

楚憑岚看着周圍的景色,身邊人娴靜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個小姑娘能活到今日,恐怕也是這樣的美好。

她前些日子的異樣有些不同尋常,他的眸色微深。

挽禾于他,還有至關重要的一環。

行至半山腰,美人突然看到山林之中有一個掙紮着不能起身的動物。

它細長彎曲的角無力地将頭靠在地面,通體棕褐色的皮毛已經失去了大半的光澤。

那是一頭鹿。

她忍不住湊上前去看,那鹿喘着粗氣,已經奄奄一息。

——它深陷在雪裏,連日滴水未進,沒有絲毫的力氣

挽禾還沒有來得及轉身,就聽見匕首出鞘的聲音,她眼睜睜地看着楚憑岚割開了掌心将汩汩湧出的鮮血喂與鹿喝。

她咬住唇,驚訝地不敢說話。

“無妨。”男人蹲在地上,擡眼安撫她。

“你……一向不是這樣的人。”她的眼神中有着心疼、和複雜。

年少時的他只會笑着讓她去摸摸,說好不容易見到了,不摸就算虧了。

楚憑岚目送着鹿遠去,随意将手抱紮了幾圈。聞言沒有擡頭,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覺得,你會想救它。”

楚憑岚笑着望過去,在她清澈的眸中看到了自責。

對他懷疑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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