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尋涪三十年,
濟州的夏日最是悶熱,讓人心中沒由來的煩躁。
小宮女吃痛皺眉,胳膊上被主子掐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咬着牙賠着笑,蹲下身湊過去問:“月姐兒怎麽在這呀?”
小女孩不認得她,有些害怕地小碎步跑到了回廊的柱子後面。
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望過來。
小宮女不敢回頭看主子的神色,壓着嗓子裏吓得要脫口而出的尖叫繼續問:“月姐兒今日來的早,昨兒個有沒有來啊?”
陳秉月還抓着那個碩大的荷葉,點點頭,又搖搖頭。
宮女還想繼續問下去,娴妃卻已經耐不住性子了。她的眼角唇邊都耷拉下來,像一只幽幽的鬼魅走向柱子後面。
華美的宮妃穿着嬌豔的粉裙,她沒有摘護甲,尖利的指頭把藏在後面的小孩拉了出來。
她伸手去替陳秉月整理額頭上撒亂的胎發,護甲幾次都差點戳着女童的眼睛。
小小的姑娘哪知道面前人的異樣,只是有些敏感地躲着,她沒有注意到娴妃的臉色白的透明,牙齒在嘴裏不安地摩擦着。
“告訴娘娘,昨兒個晌午時候是你來了嗎?”
陳秉月終于弄明白了她的意思,本想下意識地搖頭。
「我去找娴妃娘娘告你的狀!」
她想起自己昨日跟憑岚哥哥放出的豪言壯語,要是如今承認,就不好用這句話繼續要挾他了。
陳秉月眨了眨眼,違心地點了下頭。
……
錦帛崩裂,剪子從中将繡好的花紋扯成了碎片。女人胸口快速地起伏,她讨厭看到自己的兒子,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些手上洗不淨的腥鏽。
旁邊兒候着的太監舀了一大勺香餌粉末扔進那尊青銅荷花流金鼎,殿內被甜膩厚重的香氣籠罩,他咳嗽了一聲看向四皇子的神色,對方似乎早已習慣她的喜好。
“我說過,你太自信了。”
娴妃的神色已經陰到了谷底,那個女人是太子的正妻,怎麽可能在登基前動用這些手段将她偷龍轉鳳,分明是得不償失。
楚憑岚精明一世,怎麽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算算輩分,人家可是你的皇嫂啊——”她清幽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
林奇吓得擡眼,今日不只是娴妃娘娘一人勸阻。傍晚時分,燕王府內,
「殿下此舉,無異于引火燒身!」
臣子一揮衣袖憤然離去,留下殿中其他幾人面面相觑,既不敢長時間擡頭打量四皇子的神色,也不敢再多發一言。
林奇站在廳堂口,楚憑岚沉默地坐在上首神色晦暗不明。因為這件事,主子連續幾日都未曾合眼。
眼下邺都已經三月裏,開年的時候出了那樣大的事,雖說最後強壓了下來,但是到底催斷了聖上心中最後一根緊繃的弦。
如今算去…
怕是撐不到五月末的萬壽節了。
而殿下竟然在此時提出要迎娶挽禾姑娘,縱使改名換姓,也像是天方夜譚一般。
衣着華貴的婦人有些不耐煩地眯眼:
“你就是因為她那張臉?”
楚憑岚跪在大殿之中,他的脊背挺直看不清神色,聞言一頓:“…算是。”
娴妃抄起枕邊的玉如意就砸了過去:“沒用的東西!”
她藏在袖子中的手不停地在抖,她從前就聽說過國寺中的那位神女,也知道她和楚憑岚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
可是她直到去年秋日在圍獵場,才發現那個女人的臉和昔日的……竟然如此相似。
她不敢去回想當年如履薄冰的日子。
事發之後她做了兩年的噩夢,夢中是無邊無際的大火和凄厲的哀嚎。她問過楚憑岚,問他記得什麽,他說他不記得。
可是他撒謊!他撒謊!
他分明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才會找了一個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的女人。
這是娴妃心中解不開的結,她擔心楚憑岚知道當年之事的隐情,所以心中對她藏着恨。這種恐懼最終變成了更強烈的恨,她恨這個自己看不透的兒子。
玉如意飛過來,楚憑岚微微偏頭躲過。東西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過了一會說:“挽禾的手上也有朱痣。”
這是他給的理由。
十三年前的傳聞中清清楚楚地說過,得鳳命者得天下。
娴妃頓住了,這是一個她沒有辦法反駁的理由。她有些狐疑地看向楚憑岚,他太冷靜了,無論是辱罵還是責罰連眼皮子都不擡一下。
不是因為陳秉月?
她有些不信,可是突然眼波流轉間想到了什麽。
娴妃放軟了聲調:“你大了,做母妃的也不好說些什麽。若你真想娶她,等到登基之後也可以呀……”
“母妃知道你心中一直還有個人,你該想想怎麽辦。”
她意有所指。
楚憑岚終于擡眼看向她,女人見狀笑嘻嘻地回了句:“先娶旁人做側妃也不是什麽難事,還能了卻你的一樁心願。”
娴妃娘娘用護甲挑着指縫裏布料的碎屑。
“……登基之後要想入宗廟,可就難喽。”
她滿意地看着楚憑岚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讓步了,他惦記着陳秉月的牌位,她不妨成全了他。
陳秉柔也好誰也好誰帶着那個死人牌位随便嫁過去她都管不着。
至于挽禾……
她有些煩躁地皺眉,一個長得像陳秉月,連痣都一樣的女人絕不能嫁給楚憑岚,否則哪天真變成那個陰魂不散的死丫頭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望着楚憑岚離去的身影。
美婦人調整了下坐姿靠在軟墊上,她笑着咬了咬牙,伸手勾了一抹香放在鼻尖細細嗅去——小兔崽子幾年下來翅膀硬了不少,
但是只要遇到陳家的事,就還是那麽蠢。
挽禾險些沒有認出幕恩的男裝打扮。
她本在花園中随意看着錦鯉,那些魚被她養的太肥了,搖搖擺擺地總像要沉底。可是它們萬分親人,只要她來,就一定會從深潭之中探出一個頭來。
那些透明的薄紅的金色的尾巴交疊在一起,難得讓人有些好心情。
幕恩到的時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美人睜大了眼睛,用手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衣袍。
等到看清來人時她才松了一口氣。
“你怎麽來了?”
太子府中的傀儡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她獨自住在這座小小的別院中,整座莊子只有楚憑岚的人。
可就算這樣,她的聲音還是小到微不可聞。
再次見到幕恩的一刻,她心中有數不清的困惑。
新年時節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去了哪裏?
被處死的納提娅又是誰?
可是一時間千言萬語最後化成了一句:“你還活着。”
幕恩什麽都沒有解釋,幾乎是在反應過來後就将她摁在石凳上,強迫她盯着自己,語速極快——
“聽着,我在齊國的身份已經暴露。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你有一次機會決定……你要不要跟我走?”
美人愣住了。
跟,他走?
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可能。但是她沉默良久後搖了搖頭,輕聲說:“對不起。”
幕恩皺了皺眉:“你難道真的相信他會娶你?”
他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挽禾的神色有些落寞,楚憑岚越來越忙、話越來越少、外面的風聲也越來越緊俏,這些都足以證明朝堂變化已經在即。近日為了她的身份,他不停地奔走……
可是到底還是太難了。
她的眼神微弱地亮了一下:“…就算不是現在,也會有那一天的。”
他的許諾那麽鄭重。
總有一天他們會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的眼前。
更何況她心中還總有一個不敢提起的希望,只是這個願望太渺茫,她連幕恩都不敢提起。
少年哪裏不知道她的心思,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曾經他不是也天真的認為只要除掉楚憑蕭就會迎來轉機嗎?可是事實呢?大國之間的傾軋落在小國身上只會更難以承受。
他用昭國的語言說:
“我們只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沙子。”
美人眼中的光淡了幾分,她又怎會不知道在那樣沉重的國事絕不是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的……
她看着幕恩,眼中突然起了霧氣,美人的面頰也染上了一層薄粉。
“我總是想着,也許前方會有機會呢?”
她有些着急地說:
“如果我忍下去,走下去,會不會有希望呢?”
幕恩沒有說話,如果人人能知道苦難作為代價能換來什麽,那麽世上将不會有平凡的人。真正值得敬佩的,是忍着未知的苦難走下去的人。
他沒有說話了,用一把匕首割開她的食指将那只蠱取了出來。
臨走時,他深深地看了眼挽禾。
她眼裏是有光的。
「三五個月便會回來,等我。」
留下這句話之後,他掀開衣擺在幾個跳躍間迅速離開了這裏。
挽禾坐在那裏,覺得小腹悶悶的不舒服。她心中有一個猜測,但是一直沒能證實。
傍晚時候,林奇端了一碗藥來。
美人坐在窗邊替楚憑岚磨墨。
“姑娘。”林奇的嗓子有點緊,他看了眼殿下,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挽禾。
見對方專心地批閱公函,林奇繼續道:
“太醫開的方子,不會傷身。”
挽禾臉色有些不好,林奇還以為是她不高興,忙去看楚憑岚。
男人将筆搭在旁邊擡頭拉過她的手,輕柔地拍了拍:“現在還不是時機,這藥只會避孕不會傷身。”
他知道她一向最是體貼懂事,必然知曉現在的情勢并不樂觀。孩子只會讓本就複雜的水更加渾濁。
楚憑岚的眸子太深情了。
但是在那一刻,挽禾的心一點點沉到了底。
她有些艱澀地開口:“楚憑岚…”
“我可能有了身孕。”
作者有話說:
本文中幾個重要時間點(農歷)的重新整理如下:
【尋涪三十年盛夏 】
皇帝出游濟州,陳國公府和四皇子母子國師伴駕
楚憑岚時年七八歲,陳秉月三歲
同年,陳國公正妻和陳秉月在大火中燒成灰燼
【尋涪三十年入秋】
文中第一次提到挽禾在西北和幕恩的童年
【尋涪三十一年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