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奇行至半途下馬掬了捧水, 他盯着溪流裏自己熬紅的眼睛,神色有些木然。戰馬不知道主人心中在想什麽,向前走了一步低下了細長的脖子。

棗紅色的馬落在水裏, 随着喝水的動作影子一圈圈地破碎。林奇看到了馬背上的軟墊, 曾經那人親手做的上面針腳裂的太狠, 他無奈之下只能換了下來。

一向忠心的将軍有些複雜地向主帳望去。

「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 都不能開門!」

提到陳家女,陛下是氣瘋了痛狠了才能說出這樣無情的話。這話有多殘忍,連德慶都不敢擡頭,可是落在那人耳中,她只是笑。

恐怕當真是失望至極了。

可是從勤政殿走到長街,短短五十步路,聖上又好像疲憊了些。聲音也不似最開始的那般振振有詞,帶着沉悶。

「務必盯着皇後, 保證匕首在她自己手中。」

林奇看着他僵硬的背影, 有些話下人說外人做都會歪曲了意思。他故意跪下請陛下直言清楚,“匕首握在手裏”是指一定要用皇後娘娘的血嗎?

……

「只要她低頭,她還是皇後。」

青年帝王哪裏看不懂他這淺薄的心思, 根本不可能理會, 可是到底松了口留下一句話,只要她狠下心來親手殺了自幼一同長大的侍女——前塵一筆勾銷。

平兒背主忘恩, 旁人若是得了親自報仇的機會恐怕恨不得撲上去一雪前恥。

可是挽禾……

林奇苦笑, 也許這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選擇, 落在那個人身上, 也許就是走投無路別無可選的絕境。

聖上之心, 當真能涼薄至此?

林奇用那把捧起來的水擦了臉, 水珠晶亮柔和了他滿是肅殺之氣的眉眼。行軍多日料理了不少的細作, 他又驚又怒地發現泱泱大國幾乎要讓蛀蟲腐蝕殆盡。

聖上臨危親征,走錯一步都将是萬劫不複。

他一個将軍尚且覺得前路危機四伏,對于那高位之人恐怕更要難上百倍。天祭是民意,是戰時最不能違抗的東西。

林奇低頭時,身側的馬兒向後倒退了兩步,仰脖子的時候缰繩牽扯到了男人的腰帶,衣袍松垮間一封信從中掉在了水中。雖然只是濕透了邊角,他還是焦急地用袖子加在其中不停地按。

薄薄的信紙哪裏能抵得住這樣壓,眼見着其中的墨痕就要淺淺暈開看不真切,成了烏黑烏黑的一大團。

林奇四周環顧了下,一咬牙,在心中對娘娘道了句歉。

——只是拆了封,不會偷看。

臨走時中宮的侍婢特意囑咐過,只有等天祭之後才能交給聖上,想必娘娘一定在其中寫了情深意重的剖白……

也許等這些沉疴過去,帝後二人顧念着曾經的年少時光便能和好如初。

他的手頓住了。

信紙被水粘在了一起其中只寫了潦草一行字,打開的瞬間便全然撞進了人的眼睛。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男人舞刀弄槍的手抖的不行,他幾乎是跌撞着往帳中跑去。

娘娘……從來就沒能想過活下來。

這信裏一句無關情愛,一句無關楚憑岚,沒有悔過沒有哀怨沒有責罵。甚至她連那些她如數家珍細細珍藏的故事也沒有寫進來。

什麽都沒有。

她用冰冷、平靜、甚至漠然的口吻仿照着史書給自己做了評述。

【齊王肆行暴虐,百姓哀怨。尋歷一年,楚王伐齊。新皇後乃昭國遺孤,祭天保大楚将士平安而歸。願,天佑楚昭。】

她用四十二個字算計了所有人。

挽禾要用她的命證明楚王一直知曉她的身世來歷,她不僅是以皇後的身份上的天祭臺,她同時用自己昭國人的血将族人和楚國的興衰綁在了一起。

若是得勝,楚王絕不能薄待昭國之人。

她早在知曉祭祀一事時就做好了決斷,在緣分散去心灰意冷之際,她求的再不是他回頭一點憐惜。

林奇仰着頭,忘了騎馬,只恨自己跑的不夠快。

他連滾帶爬地沖進了主帳将信塞到了楚憑岚的手裏。

……

石室冰冷幽暗。

兩個人坐在對角,鴉雀無聲。

在最初的兩日中平兒幻想過她會給她求情,可是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也來到了此處。看守的人說皇後觸怒了陛下,因此才會落入這個境地。

她有些不懂。

“你怨我嗎?”第一天的時候,她問了這麽一句話。

“怨。”平兒自知沒趣,就不問挽禾了。

“你愛他嗎?”

“我愛的是尋涪歷年的四殿下。”

“這有什麽分別?”

“……”

一個人從始至終都是他,溫潤如玉是他,機關算盡也是他。有什麽分別呢?

挽禾被問住了,坐在那裏很久也沒動過。

第二日的晚上她燒了起來。小月後這番折騰,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她靠着那堵冰冷的石壁,青苔上落下來一點水,冰冰涼涼的。

平兒還在問,問她後不後悔,問她恨不恨。

她聽不太清楚,也不太想回答了。

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只是覺得很累,走在這裏的每一天都太辛苦了。

“你會殺了我嗎?然後便能出去……”

“……”

平兒咬住指尖,含糊不清地問。她也許很害怕,但是并不後悔。嫁給楚憑岚是她一手設計的,從始至終她要的只是那片刻的榮華。

只是如今迷霧散去,插在翅膀中的錦緞被人發現是鳳凰的僞裝,所以打回了原型。

這本就是她欠挽禾的,若對方真的動手,她不會埋怨。

……其實還是有一點埋怨。

但也不會太埋怨。

她已經渾渾噩噩地不知道在想什麽了,她覺得她的怨氣不夠化成厲鬼,所以現在有些絕望地縮在原地。

而角落另一邊的美人已經因為高熱而昏沉。

後半夜的時候,挽禾發現暖和了一點,平兒将罩裙脫下來蓋在她肩上。

淑妃娘娘是最要面子的,大婚前有人碰了她的裙擺,那個宮女最後去辛者庫做了勞役。她哪裏有現在這樣狼狽的時候。

挽禾抓着那件裙子,看到平兒又縮去了最遠的角落。

她現在什麽都不問了,仰着頭抓着領子不停地抖。像一只可憐的鴨子。

美人在黑暗裏笑了一聲:“你睡吧。”

【陳公子,我請求你一件事。封後大典我病着未曾參加倒是有一點遺憾,我沒能在光下讓人看到我綠色的眼睛。】

【娘娘這是何意?】

【我說,我的眼睛是綠色的。這顏色并不卑賤,我很喜歡。我得讓人知道。】

第三日的早上,平兒是被滴在眉眼上的水珠驚醒的,她睜眼就聽見了一聲莫名其妙的破裂聲。

細微到不可聽見。

甚至有一些像針尖刺破竹繃子上的綢緞一般。

但是她幾乎是瞬間跪爬着滾到了門口,在黑暗中借着一點微弱地光亮去摸索。

“這是第幾個?這是第幾個?”

她問。

但是挽禾沒有回答。

淑妃娘娘趴在地上伸長了手,一遍遍摸着,不敢置信地算了三次。這是第四個,已經第四個了。

當九個珠子全部碎開的時候,這扇門就會打開。同理,那個人的血也會流盡。

挽禾靠在地上,她能聽見平兒在哭,一直說些歉疚的話。她想說沒關系,她已經放下了。可是血失去的太快,她一開始覺得冷,現在又不覺得了。

平兒沒哭到兩聲,第五個珠子碎了。

她不哭了,一雙楚國人最平常不過的眼睛在黑暗裏突然迸發出希望。

淑妃娘娘是侍女出身,力氣也比旁人大很多,她一把奪過了那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

兩個人的血腥氣在狹小的室內顯得更加重,平兒咬着牙撕扯着罩裙把挽禾的手包在了一起。

“我們都見過曾經的進這間屋子的人的下場。”

平兒說。

“但他們都是一個人。”

挽禾靠在那裏看着疼地不停地罵的平兒,感覺像回到了國寺。那個時候有什麽繁瑣的事交給她,她表面上答應的好好的,私底下天天揚言要燒了國師的胡子。

——都回不去啦。

她的傷口是豎着割的,平兒在暗色中看不見,可是她知道自己割的有多深。

第八個珠子剛碎,暗室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她好像疼出了幻覺,怎麽會看到離京多日的楚憑岚?從邊關到此處,最快的馬也要跑上五天。

“挽禾,你好大的膽子!”

他從來沒敢想過她能做出這樣的事。

——陛下,近墨者黑。

太醫沖了進來,在帝王的怒斥中飛速處理着兩個人的傷口。

挽禾被人抱上了轎攆,對方劇烈起伏的胸口彰顯着他的憤怒,被欺瞞利用的憤怒。

“你想用這樣拙劣的計謀救昭國?”他嗤笑。

“靠林奇?還是那個馬上到封地被抓住的陳秉骁……一個孩子?”

她的淚流了下來。

這是最無望的一次嘗試,可是還是被他輕而易舉地踩了粉碎。

“楚憑岚……”

被裹着仍在床上,她求他給一個結局,如果所有的情愛源自虛妄,所有的努力化為泡影……何其殘忍。

帝王是急着趕回來的,幾乎是将她放好就又向外走去。

皇後娘娘掙紮着翻下床,跪着拉着他的手,那聲音絕望至極痛的撕心裂肺。

“你殺了我吧。”

如果眼睜睜看着盛夏的花入秋,看着舊日的美好衰退爛入塵泥。她寧願死在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刻。

她的泣訴讓林奇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可是楚憑岚一點點掰開了她的指尖,輕柔地拂過她的額發,低頭看着蒼白的人。

“養好了傷,你還是朕的皇後。”

看着她瞬間絕望的神情,男人揮手讓人把她拽了回去。

挽禾跪在中宮的地上看着遠處的宮門一扇一扇關上,每關一扇,楚憑岚的背影就更遠一點……遠到她再也看不見。

差一點,

明明只差一點。

這場丈打了三月從秋日裏打到冬雪飄落,楚國大勝,陛下班師回朝。

除夕家宴,聖上宴請前朝後宮。

中宮稱病不出。

元宵圍獵,聖上率人于浩寧獵場圍獵。

中宮抱恙未到。

新年時分的習俗是由陛下寫一幅寓意吉祥的對子送去各宮,由後妃親手裱裝起來同沐聖上恩德。

楚憑岚停了筆,讓德慶來看。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歲歲常歡愉,年年皆勝意。」

總管太監笑呵呵地說,都好都好,用哪個就讓皇後娘娘親自去選吧。

聖上肯主動寫便是好事,哪有什麽比帝後同心更好的事呢?

送去中宮的時候皇後娘娘不在,只有一個貼身侍奉的奴婢正在打宮門口處放着的幾尊花瓶。德慶心裏高興,就拉着小丫頭也來看。

聖上的字寫的遒勁有力,龍飛鳳舞。

其實他看不懂,單見着帝王寫了三次選了其中最好的一次便知道是用了心思在裏面的。

小宮女識得幾個字,她認認真真地看了兩遍。

“這意思不都一樣嘛,選什麽都是一樣的。”

聖上用心選了兩個東西,可歸根結底娘娘能選的都是一樣的。

德慶臉色有些沉,叮囑她有些話自己心裏知道就得了,別說出來給皇後娘娘不好受。小丫頭說了想法還挨了頓罵……嘟着嘴繼續幹活去了。

後來德慶聽說,中宮一個對子都沒用。

聖上知道之後嘆了口氣:“随她去吧。”

她遲早有一天會知道,一味地逞強下去只會傷人傷己。

開春的時候有兩件大事。

聖上登基也快半年,太後娘娘張羅着春選。勤政殿的人問了皇後娘娘的意思,說各個都好,淑妃與陛下定就好了。

林奇将軍守邊關的時候抓住兩只通體雪白的鹿,視為祥兆,于是送到宮中來。

聖上體恤皇後娘娘,特意在中宮附近修了鹿苑,只賜予她一人獨賞。

美人知道後眨了眨眼:“知道了。”

後就沒了下文。

春日裏下了雨,兩只鹿都病了。中宮那個活潑的小宮女苦了臉,想讓娘娘吩咐下去救救它們。

“鹿是最喜熱的,一點冷都受不了。”

所以邺都是沒有鹿的。

小宮女悄悄擡眼打量着娘娘的臉色,只覺得她好像一瞬間哭了。但是再看去就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

皇後娘娘出門了,她由着侍女攙扶着去鹿苑。

長街在此處分了三條路,向左前方走便是傳說中的鹿苑,裏面養了兩只象征帝後恩愛的白鹿。

向右走是上書房,楚斌在那邊跟着太傅學些啓蒙的知識,鄒相的小孫子在其中做伴讀。挽禾撞見過一次,對方養了一個綠眼睛的奴隸。小孩子上下馬車都踩着他的背。

直着向前是秀女們在的宮苑,她們還有十日就要殿選面聖。

挽禾停在了這條路的盡頭。

她想起曾經和楚憑岚在冬日伴游林間,對方割手以血喂養了即将渴死的鹿。她若是向左走下去便會知道,邺都的冬天本不該有鹿。她十四年的傾慕,從始至終都是人施舍的戲。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了。

她不想去上書房。不想見到鄒相的乖孫。

她向前走,就順着低下了頭,順着本該的樣子當一個體貼入微的中宮。她想起先皇後的教導,吃到什麽可心的點心要送去給寵妃一份。陛下知道了,會高興。

“雲兒,”她喚了一聲。

“奴婢在。”

她說,“你幫我問問淑妃娘娘,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唱一首歌,我總是學的比她快,但是現在怎麽也記不清詞了。”

小丫頭不明所以,點點頭。

挽禾在那個岔口站了太久,站到天都黑了下來。周圍的宮人來來往往,有人偷偷打量,更多地是低着頭快速離開。有人報到了勤政殿,勤政殿沒有音訊。

挽禾轉身了,她沒有向前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起風了,我們回宮吧。”

入夜。

勤政殿燈火通明,西北的軍營中染了疫病,聖上已經操勞了幾日。

子時,

“德慶公公,皇後娘娘差人問問陛下今夜有沒有空。”

此時距離帝後離心已有半年,自去年秋日一別再未相見。

德慶喜上眉梢,但是看了眼時辰,陛下若是去了再回來恐怕又是一夜不能安眠。因而他回:“娘娘有什麽吩咐?奴才一定代勞。”

醜時,

勤政殿還亮着燈,雲兒端了一盤被布蒙着的東西前來觐見。德慶以為是吃食,就打開門讓她進去了。

帝王擡眼,有些意外。他眼底盡是疲憊,就讓她先放在遠處。

醜時三刻,

雲兒又來了一趟,說皇後娘娘到了宮門發現已經下了鑰,求聖上一道手谕。

男人皺了皺眉:“她要做什麽?”

“娘娘說回家看看。”

青年的帝王從折子中短暫地擡眼,将朱筆摔在地上:“有什麽事明早說。”

她真是瘋了。

他以為她在開玩笑。

她除了楚宮,哪裏還有去處?不吃她送來的東西就這麽放肆,以後若是繼續慣着豈不是要翻了天?

他繼續批了一會,還是站起來走向了遠處的桌子。

他掀開一角,全然愣在了原地。

裏面整整齊齊地放了皇後的金冊、金寶、金印。在這些東西旁邊,放了一只小小的撥浪鼓。

德慶的腿軟了,他啞着嗓子從外面跑回來撲在帝王的腳邊。

“中宮走水了!”

那夜的火沖上了夜幕,讓人以為白晝即将到來。楚憑岚趔趄地趕去時,整座大殿什麽都沒有剩下。

他往裏撞去,德慶和林奇拉着他,他的手扒在還滾燙的窗棂上,指骨都被捏碎了。

可是他還是感覺不到疼。

十指連心,可是這樣的痛,她已經受了無數次。

後半夜的時候,淑妃娘娘也醒了,她兩只鞋都是錯的。平兒拉着楚斌呆愣愣地站在遠處。

“她找了你三次!”

她反應過來撲上去狠狠抓住帝王的腰帶,她的手青筋暴起,字是從牙縫裏擠了出來。

“三次!”

她每一次什麽都沒有說,可每一次都在求救。

她最絕望最害怕最冷的時候,她只在想楚憑岚。其實他們早該發現的,從秋日後皇後娘娘就神思倦怠。今夜她真的撐不住了。

她把撥浪鼓還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楚憑岚會看她。

她最後想的,是不是楚憑岚哪怕看了那支撥浪鼓也不願見她。

年輕的帝王站在原處,他的背很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沒有人敢去問他,他在想什麽?

他心痛嗎?

連楚憑岚自己也忘了問,他只能看着火焰升起在空中蜷縮翻湧。

她說想回家時,他只當是玩笑,他們都知道她沒有家了。

四周茫茫,他心中恍然。

直到她真的用最決絕的方式離開。

平兒恨恨地趴在地上。

她想起傍晚前問那首歌,挽禾說不記得詞了。她還覺得奇怪,明明去年她還聽過對方偶爾會哼一哼。

「元宵月兒如餅圓,燈火通明滿京城。」

「北風起時,便是要歸鄉。」

火照亮了京城,北風起了,她回家了。

作者有話說:

讀者大大們,我明天請一下假去醫院。後天正常加更~

Ps:我猜有姑娘看标題點進來專門看這一章,所以我在這裏再自薦下專欄的兩篇預收

1.《漂亮遺孀》漂亮大美人蘇爽的修羅場,萬人迷走向撩完就跑絕對狗血又刺激。

2.《殿中嬌嬌》少年質子和他的敵國細作小青梅,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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