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是陳秉骁。

不用“叫”, 而用“是”。

因為陳秉骁這個名字放在這就有它代表的身份、名利、地位。我不僅僅是一個叫做陳秉骁的人,我是所有“陳秉骁”中,唯一一個只需要名字就可以通行的人。

這聽起來有些拗口, 也确實狂妄了些。但我姐姐說沒關系, 我是陳國公家唯一的男丁, 所以狂些也沒什麽。

我少時纨绔, 身邊的好友佳人也說不得。

「陳公子做的都是對的,做錯了也是對的。」

可我做了一件錯事。

尋庭元年的秋天,我答應了一個人将她掩藏的秘密公之于衆。我不是傻子,猜到了她想要做什麽。以卵擊石、蜉蝣撼樹。

大抵落在誰嘴裏都不會有句好評價。

我坐在祠堂裏想了一整夜,她為什麽會相信我呢?相信一個從出生起就什麽都不缺、所以自然什麽都不會做的邺都纨绔。

可是她一直這樣相信我。

就像是那日夏雨中初見,她就應了我的邀請,由我帶她冒雨上山。可是天知道那時候我才學騎射不過三個月,我拉着缰繩的手都在抖。

人家說陳公子喜歡跑馬, 其實我只是拉不住而已。

那個安安靜靜的姑娘好像看穿了我的窘迫, 她眼裏都是平和,只有在真的要人仰馬翻的時候她才會悄悄扯一下牽引的繩子,讓馬跑到正确的路上去。

等到了山頂, 我汗顏地想趕緊逃跑。卻忍不住問她:既然你會騎馬, 你就知道我不會。那為什麽還要信我呢?

她笑了笑:不知怎的,只是覺得你親切。

多可笑啊, 人家都怕我。怕我爹、怕我姐、怕我發瘋沒人敢收拾。她跟我說覺得我親切, 我就覺得她腦子一定有病。

可是有病我也喜歡, 誰叫她長得那麽好看。

回家之後讓二姐收拾了一頓, 因為那天是大姐的忌日。其實我們都不記得大姐了, 二姐恐怕也不記得當年的事, 可她還在執着的等。她說: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我跪了一夜的祠堂,之後天天去邺都的胭脂水粉鋪子旁邊等。我覺得那麽好看的姑娘,遲早有天會出現的。

秋天的時候在圍獵場又見面了,她原來是太子妃啊。

太子年紀那麽大、還有孩子,她怎麽會喜歡那樣的人?

悄悄觀察了下,她果然不喜歡。

太子叫她做什麽都不去,就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呆着。連貴女們打馬也沒見到她,說是不會。皇後娘娘還給她打圓場,說太子妃長在國寺不會也不礙事。那幫人跟着點頭,趨炎附勢的東西。

嘻嘻,我是唯一知道她會騎馬的。

天賜良緣、金童玉女、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我心中竊喜了兩天,然後一巴掌打上了自己的臉。那可是太子啊!我在想什麽……

然後太子就不是太子了……我這是什麽嘴。

又是一整年沒有見到她。

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皇後了,當時我爹給我找了個官做,于是乎我不得不找了個學堂讀點酸臭的書。成語學的太多,我腦子一熱說了句:殊途同歸啊!

我看到我身後那個小厮好像要暈倒了。

對面皇後娘娘身後的侍女臉色冷的像是要撕了我。

可是我看見那個漂亮的姐姐還是很平靜,她笑着說:“活學活用,是好事。”

唉,她人真好。

她最好的就是明明跟我不熟,但還是很信任我。

就喜歡這種有病的人。

我在祠堂喝了一夜的酒,想不明白她有病還是我有病。反正我天亮時候就上了馬,飛一樣跑去封地,我只有在那裏才不會連累我爹我姐。

我太害怕了,我第一次自己騎馬出城,我也不認路。

我爹跟我說過去封地的路一定要熟,以備不時。可是他們帶了我很多次,我只喜歡坐馬車,因為一覺醒來就到了。

所以我暈頭轉向地走了好幾天,身上都沒帶錢,餓了渴了就撒嬌求農家給點東西。我總覺得還有時間,我是誰啊?我可是陳秉骁!

我在離封地還有半日路的地方被林奇抓到了。

只差半日。

她和我犯的都是叛國的死罪。林奇跟我說她明明可以等一等,昭國的事情聖上其實有過安排,但是她偏偏選在兩國交戰的時間去以死相逼,聖上當然不會理會。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急。

急的就好像她活不到聖上回來那天一樣,非要在那時求個答案。

反正我也聽不懂。聖上沒處理我,我就每天還做那個陳國公家的少爺。走哪玩哪,天天傻樂。

我後來遠遠見過她一次,她臉色蒼白的吓人,一句話也不和聖上說。

再然後,他們說她死了。

一把大火燒的幹幹淨淨。

我那個時候才從二姐那兒知道她經受了什麽。原來她不是不懂事,不是非要在那個時候去作、去鬧。而是她知道自己堅持不住了,她等不下去了。

她有很多次求救的機會。

但是我聽說都失敗了,都差一點點。

宮人去勤政殿的時候,如果聖上抽空見她一次;如果第二次送東西的時候,他從折子裏擡頭看一眼;如果他不說那些賭氣的話……

可是沒有如果。

齊國滅了,原來當年昭國的事他們也有推波助瀾。昭國在齊國西北,如果齊想攻楚,第一件憂慮就是擔心昭國趁虛而入。

所以十幾年來他們不斷将昭國之人販賣為奴,只求斷其根基。

如今齊國消亡,再不會有人從中渾水摸魚……她卻沒有親眼見到。

他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記得去封地的路,于是在路上耽擱了時間。

明明就差一步。

陳秉骁邊喝邊哭。

……

他趴在宮宴的桌子上擡頭看,帝王的身側沒有妃嫔。淑妃娘娘因為要照顧生病的楚斌沒有前來,那人真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春天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帝王就三日未曾上朝。

太後娘娘準備了許久的春選也作罷了,聖上說秀女們受驚了不宜辛苦,于是給了厚重的賞賜命她們回去。

整座中宮被荒廢在宮城中最好的位置,帶着那些風無論如何也吹不散的灰燼和腐朽,不知是誰心中的沉疴,直到潰爛也不舍得剜去。

他說:嫔妃自戕是大罪。

不許人哭靈,也不許吊唁。

從此便再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名字,和那個人。

陳秉骁心中煩悶,還有着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快意。他很想問問楚憑岚在想什麽,如今可曾後悔?

陳國公家的公子,如今戶部的陳大人在中秋宮宴上喝醉了酒,擡頭叫聖上。只是叫了一聲,沒有下文。聖上似乎也多喝了一些,寂靜幽深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

德慶吓了一身的汗,生怕陳大人醉酒鬧事說了不該說的話。

林奇默默地飲進杯中的佳釀,垂下眼來。也許高傲自大如帝王也在等有人主動說起她的名字吧。

陳秉骁抓着杯子站了起來,他趔趄中酒醒了大半。

他恍惚覺得楚憑岚知道他想說什麽,只是在等他說出來。毛手毛腳的青年使勁晃了晃腦袋,心道自己果然還是喝的太多。

“……聖上有意讓家父重回西北,可是他說自己年紀大了,恐不能為殿下分憂。”

德慶捏着拂塵的手松開了。

林奇眼中劃過一絲落寞。

不知怎的,陳秉骁覺得帝王的神色比方才又淡了幾分,對方收回了視線沉默地看着面前玲琅滿目的佳肴。

“罷了,總有年輕的臣子。”

大約二十年前的陳國公是先帝的股肱之臣,在西北駐守多年,出關入關的文碟都由他一手處理。如今齊國歸順,總要有人鎮守西北。

帝王昨日遞了話,卻不想今日就被回絕。雖有些意外,但到底沒說什麽。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精致卻并不可口。

“罷了。”

楚憑岚又說了一次。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宮外又響起火樹銀花,漂漂亮亮地劃過了天幕。

那些紅粉金綠的光何等耀眼,在夜色中分外刺目。

林奇難得被留了下來,聖上坐在禦花園中飲酒,他就站在旁邊垂首候着。

“你尋涪四十三年的中秋在做什麽?”

林奇沉默,那時聖上還是四皇子。濟州歸來後遇刺,聖上用他的身份在京郊住了一段時間,那個時候的自己……

“估計也是在什麽地方看煙火吧。”

林奇說完擡頭去看帝王的神色,對方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遠處的天邊。

“……那年中秋,朕也在廟會。”

他止住了話頭,只是獨自飲酒。喝到最後便嘗不出滋味,只覺得像水一般劃過喉嚨,刺的人覺得胃中也在痛。

林奇其實想說些什麽,但是後來也沒再繼續問了。

何必呢。

……

後半夜時,德慶說現在不便出宮,讓林大人選一處宮殿小住。青年将軍看到總領大太監手裏拎了個食盒,笑着問:“什麽好東西?不知臣有沒有機會一飽口福?”

德慶笑着擺了擺手。

“害,哪是什麽好東西。白粥。”

“今兒是中秋,月亮還是草原上看着圓啊。”

綠眼睛的少年仰躺在草坪上,他怕遠處的人冷,從下午的時候就燃好了篝火。

他知道挽禾傷了嗓子不喜歡說話,也沒想要個回複,就自顧自地喋喋不休。

“等你好的差不多了,我就帶你去更深的草原,族人都藏在裏面過得不錯。”

他叼了一根狗尾巴草,覺得自己分外英俊。

楚憑岚登基時他被耽擱了一會,本來答應她三個月就回來,卻硬生生地拖到了第二年。夜裏抓了只兔子準備給她帶去當見面禮,結果拎着耳朵就眼見着煙升起。

幕恩将狗尾巴草掉下來的碎粒吐出去,感嘆自己不容易。

一手抓着兔子一手護着她一路跑到這。

可是他到底去的晚一些,她被煙嗆的有些昏沉。

“我最近又想起一些事。”有些沙啞但好聽的女聲。

幕恩豎起耳朵去聽。

也許是因禍得福,美人斷斷續續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連昭國話都漸漸說的流利起來。

“我答應過陳秉柔,從濟州回來給她帶份藕粉。”

她說的平平淡淡。

幕恩翻了個白眼:“你什麽時候去過濟州?”

被煙嗆久了,這丫頭腦子不會不好使了吧。真是的,都賴楚憑岚那個狗皇帝……他幽綠的眼睛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那雙眼睛只有在陽光下才泛着薄綠。

他愣住了,

狗尾巴草掉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我等這個伏筆等了好久,等了33天。從尋涪三十年等到尋庭二年。

ps:不會這麽he了的!!男主不痛徹心扉追悔莫及哀毀骨立之前不可能讓他知道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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