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幕恩的眼睛睜的更大了一些。

他沒有起身, 跪在草裏迅速地向那邊爬去。他幽綠色的眸子裏閃過了很多情緒,可是最後都變成了一種單薄的驚喜。

“你是陳秉月!”

他說。

“原來陳秉月是你。”

他這句話的腔調很奇怪,像是從胸膛中擠到喉嚨裏的聲音。

美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看着遠處躍動的篝火輕聲說:“我是挽禾。”

“不、不不不……”

幕恩咧着嘴搖頭:“不, 你是陳秉月。”

他早該想到的, 挽禾是昭國語中的名字, “天上月”。從來都沒有什麽陳國公的女兒、國寺的神女,她們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

挽禾沒有說話了。

今天是中秋,是草原上月亮最美麗的夜晚。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人面對着同一輪明月,可是心境卻大不相同。

幕恩忽略了她的沉默,興奮地搭住她的肩。

“太好了!你是陳秉月!”

多好啊,天賜良機、天賜良緣。

幕恩的眼神透露着一絲迥異的怪誕,他好像在笑什麽,但是不知是在笑命運弄人, 還是笑有些人親手将珍視的棄如敝履。

挽禾好像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麽, 眼神中有着淡淡的倦怠。

“陳秉月與挽禾,哪裏有分別。”

綠眼睛少年不滿于她的平靜,陳秉月和挽禾明明有天大的區別。

這個名字所代表的, 是顯赫的親族、楚國陳家唯一的嫡女, 更重要的是……帝王楚憑岚視若珍寶的存在。不是亡國的公主、國寺的孤女,失去一切的挽禾。

她應該是陳秉月。

她最好是陳秉月。

“如果我是陳秉月, 然後呢……”美人輕輕地對上他的眼睛, 用手遮蓋住他炙熱的視線。

“你應該回去!告訴他!”幕恩野心勃勃地說, 他迫不及待地看到有些人措手不及的樣子。一定滑稽又愚蠢。

美人笑了笑。

“他會和我說, ‘養好了身子, 你還是皇後’。”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但是就像講故事一樣, 她緩緩說着。

“三年, 也許用不上三年。宮中四妃位齊全,每日晨昏定省,每月要去上書房過問皇子們的功課。”

“雖然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但還是要做好嫡母的本分。”

這樣的故事會發生一千次、一萬次,不會因為她是挽禾還是陳秉月有任何改變。因為他是楚憑岚,楚國一統江山的新帝。

“這是既定的結局。”

幕恩被她話中的絕望吓到了,他後退了一點點低下了頭,沾了夜露的發絲垂下來,像一只可憐的狗。他的興奮已經消散了大半,如今只剩下猶豫。

“十三歲那年,我問楚憑岚……昭國之人可憐嗎?”

他說,「真可憐,咱們得幫幫他們。」

那時他不過十六七歲,見到讨飯的乞丐會随手買一份糕點送人。他因為不喜歡人跪在地上爬來爬去,從來用的都是侍衛,未曾用過奴隸。

可,

十八歲的挽禾又問過類似的問題,那時她小月不久,跪在地上哭嚎着抓住他的靴子,仰着臉問他記不記得年少時的許諾。

他說,「若你沒有那些無用的善心便不會落到今日的境地。」

彼時他已經是楚國的帝王,再也不是因為憐憫便會輕易決斷的肆意少年。

挽禾看着幕恩似懂非懂的神情,心跳一點點平靜下來。

她本以為會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帶着恨意和淚說出這句話,可是真的出口時心中只有無限的死寂。就好像在無數次失望中終于迎來了結局。

——“他不愛我,和我是誰沒有關系。”

他的愛從未給到她,就好像憐憫和同情從來不能救昭國。

楚憑岚在這些年中告誡了她無數次,可是她聽不懂,于是在無望中一次次地尋找出路。以至于最後離岸太遠,連求救都像是告別。

陳秉月也好,挽禾也好。她們愛的人在尋涪四十三年的夏天死去,活着的只是頂着軀殼的陌生人。對方是楚國的王,自然也只用想着楚國的政事。

也許薄涼之人唯一的恩情就是立了那塊牌位,他不會、也決不肯再給更多。設身處地,若真有“陳秉月”其人與他青梅竹馬年少情深,往後又将如何自處?

山盟海誓如鏡花水月,後宮高牆鎖住了春閨之夢。

到最後只能說一句:“帝王本該如此。”

挽禾看着那輪明月,她起身回了帳篷。幕恩猶猶豫豫地想叫住她,她的身影太單薄,好像下一刻便會消失在原地。

這世間千奇百怪的話本太多,可是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巧合。故事紛紛雜雜串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人纏繞在其中看不穿思緒,只覺得四處都是死路。

難道真的有命中注定的運數。

“若真有既定的結局,難道人不能逆天改命?”

挽禾回頭輕笑,美人的容顏在月色下清清冷冷,好像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她說:“我在國寺呆了十三年。”

她後面的話未出口,幕恩也明白了。

命字太大,人被托在上面猶如弱水浮萍無根無依。

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誰又願意求神拜佛呢?

尋庭二年十月,西宮太後娘娘讓人給勤政殿送了一份果子,說是郴州巡撫特意挑最好的送來。

德慶收下東西卻犯了難,西宮太後便是從前的娴妃娘娘,母子二人雖不親厚但到底是陛下的生母,于是只能硬着頭皮送進去。

“陛下,太後娘娘送來的果子。”

楚憑岚沒有動,他面前的折子中是陳國公推介的西北大員。此人出身齊楚邊境,自幼見慣了兩國之間的異同,年歲不大卻也算有所作為。

男人點在桌上的手輕輕擡起點了幾下,朱筆一揮便做了決斷。

“陛下,太後身邊的祿壽公公還等在外面……”

見楚憑岚終于落筆,德慶端着那盤果子繼續提醒道。

男人的視線淡淡落在那青綠色的葡萄中,上面還沾着晶瑩的水珠,可見擇果之人是用了十成十的心思。

他皺眉揮手:“讓他回去。”

德慶的臉皺成了一團,聖上明明知道太後娘娘的心思,可是對方來了多少次都推脫說政務繁忙不願相見。

“兩年前濟州巡撫貪墨一案朕已命人重新徹查,後宮不宜幹政,讓母後好好将養着就好。”

“是。”

……

宮中沒有其他的嫔妃,太後娘娘按照聖上的話來說便是“修身養性,不喜熱鬧“,于是久而久之也免了繁複的禮節。

淑妃娘娘穿着一身墨綠色的宮裝,楚斌今日去學騎射,她難得找出空閑到禦花園中轉轉。

秋風起的大,茶放在杯中一會兒便涼了。

她捏着帕子準備離開時卻聽見了遠處喧鬧的聲音。

“什麽人在那邊?”

她少出來走動,卻不知道除了太後外這宮中哪裏還有其他的女子。

身旁的宮女竟然是雲兒,小丫頭抿唇一笑:“娘娘有所不知,是新進宮的沈昭儀和劉選侍。”

淑妃的神色一愣,卻并不意外。

聖上年輕,身邊總要有人伺候。他沉寂半年已經實屬難得,再用新人本該如此。

雲兒一看她的樣子便知她誤會,娘娘雖處高位卻同陛下并不親厚,難免多心。這兩位新人入宮是太後娘娘一手舉薦,聖上還未曾召幸過。

她話是這麽說,淑妃笑道。

“遲早的事。”

她看着遠處的歡聲笑語,有幾分疑惑,“她們在幹什麽?”

雲兒叫人前去偷偷問了下,說沈昭儀擅長占蔔之事,正在為陛下抽簽取樂。

她這話一出便淑妃心中便是一驚,聖上一向最忌諱這樣的巫蠱邪術,怎麽能讓宮中也有不正之氣。

後來聽到劉選侍原是郴州道觀中清修的名門貴女時,她的笑就露出了一絲譏諷。

“難為太後娘娘找了這麽兩個人。”

“也不知道聖上心中怎麽想。”

楚憑岚心中怎麽想外人自然無從得知,只是不過一天就聽到沈昭儀遭貶斥的消息。

平兒有些意外。

小宮女便繪聲繪色地給她講昨日在禦花園中發生的事,精彩地好像她就在眼前一樣。

“沈昭儀抽了兩枚簽讓聖上自己選。”

男人獨自坐在亭中飲酒,聞言随意指了其中一個。簽翻過來,沈昭儀臉色有些羞澀,她不知道該如何說。

「聖上可是希望時光回溯?」

英俊的帝王沒有答話,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示意她繼續解。

陛下登基不過一年,平定西北大勝齊國,眼下正是最好的時節——這簽實在是古怪,無論如何聖上也沒有什麽遺憾,哪裏需要回溯?

沈昭儀心中如此去想,因此只能囫囵猜着大意,不敢真的去斷言。

就扯了些年少時肆意風流,如今陛下身處高位定然舉步維艱……被聖上一一否認。

男人的眸子淡淡,笑着說:“朕登基至今,從未有什麽不得已。”

到最後,沈昭儀甚至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學藝不精了。

雲兒繼續說着,聽說那簽文本不是什麽好意思,但是沈昭儀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套圓場的話。

「時光回溯如逆水行舟、迎風而起、順流而上。」

「雖是絕境卻并非無法。」

她想了半天才記起卦書中對此簽有着一個特別的解法,于是高高興興地拉着聖上翻書去找,也許是邀寵心切,竟也真的讓她在古籍中翻到了。

此簽有解:

「低頭。」

隔天早上這沈昭儀便因伺候陛下用膳時殿前失儀,禁足三月降為選侍。說是還挨了幾下板子。

淑妃娘娘叫人送了點傷藥,不過對方似乎沒什麽大礙。

那年秋天太後娘娘的表親、當年的濟州巡撫一案被重新徹查。宮中新晉了兩位宮嫔,一位善占蔔,一位喜經文。

聖上說前者心思詭谲不宜侍奉在側。

說後者,無知無趣無聊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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