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夏交替之際, 陽光最是晴好。

在風和日麗的景色中,連讨厭的人也變得不那麽讨厭起來。

高門世家的貴女端起面前飄香的茶輕輕抿了一口,泡的不鹹不淡, 無功無過。

她百無聊賴地撐着頭坐在原地看着不遠處對着梅花舞槍弄劍的男人, 心中沒由來的疲憊煩躁。

——楚憑岚, 狗皇帝。

沛郡郡守年輕有為, 上京述職時無意中向陛下流露了公事繁忙家事無人照料的煩憂,因此聖上開恩許他留在京中多日,美其名曰“修養”。

實際“相親”。

這位郡守見了許多人也未曾有過準話,昨日是鄒相旁系家的表小姐,前日是王将軍養在閨房寵到二十五歲還未曾出嫁的妹妹。

十七八歲的少女正是明豔活潑的年紀,她又出自世家大族,哪裏有閑心順着聖上的人情去見什麽所謂的青年才俊。

不過是小地方來的人,一股子的窮酸氣。

茶泡的不難喝, 也無妨。

衆口難調, 她陳秉柔說難喝就難喝。

小姑娘将口中的茶葉吐在帕子上,随意将那贓物的潔白帕子扔到桌角。

“泡的不好喝嗎?”

也許是看到了她的動作,原處的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劍。

他是武将, 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日頭下習武練劍。旁的貴女知道他的規矩, 因此從不在這個時間同他相見,只有陳姑娘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坐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青年的臉色有些緊張, 他像是毫無所察般走上前去拿起那塊帕子, 細細擦過桌上殘存的水漬。

“你小心些, 莫弄髒了衣袖。”

他雖是武将, 卻生的很白, 修長的手指捏着還沾染着茶葉的帕子,陳秉柔不知哪裏沒由來的慌張。

京中貴女向來秉行賢良淑德端莊持重,她不喜歡女人都一個樣子,也不喜歡矯揉造作故意讨男人歡心。

因此什麽中秋宮宴元宵廟會,只要是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的地方她就變得更加粗魯随意。

看着那群所謂的“才子”“公子”“新秀”們青一陣白一陣恐懼的神色,她覺得有意思極了。從此喜歡将茶吐到帕子上随手一扔,看着他們變臉也頗為有趣。

可是面前的人,

竟然,竟然!

他竟然一點也不害怕,拿着帕子一邊道歉一邊小心避免碰到她一邊将散落的水漬茶葉處理的幹幹淨淨。

看着陳秉柔不太好看的神色,時天其也不知自己的茶是否泡的太難喝,因此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是茶放的太多,已經澀嘴了嗎?”

從來都是她整別人,哪裏來的別人整她?這個人不按套路出牌,真是太可惡了!

陳秉柔一口氣沒上來,憋的臉頰也紅了起來。

青年見狀更加慌亂,不知道她是不是嗆了水,想上前幫她順氣又不敢碰到她,只能手足無措地後退了一步站在遠處,手裏的杯中還裝着半盞茶。

他想遞給咳嗽的她。

又怕茶難喝氣着她。

手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中,滑稽的像一只倉皇無措的大狗。

陳秉柔咳了一會就覺得好笑,又覺得好氣,于是擡起頭來問他:“喂!你為什麽不怕我?”

“怕你?”面前的青年臉上出現萬分疑惑的神情。

他似乎摸不着頭腦她究竟在說什麽。

陳秉柔咬咬牙,提醒道:“我可不是什麽世家大族的名門淑女,你剛來不久,要知道聖上未登機前惹了我也是要挨罵的。”

她警惕地盯着男人的眸子,不錯過其中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不過而立之年便能做到一郡郡守,時天其不是傻子。她支支吾吾三言兩語間就将心思全然暴露在人前。

他見狀放下手中的劍,拱手低頭。

“你做什麽?”少女不解。

“若是知道陳姑娘無意,臣下斷然不會貿然打擾。是天其的不是。”青年擡眼,神色中滿是真誠。

若是她不喜歡自己也是緣分未到,讓姑娘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折損自己的顏面也要遠離,他真是給別人添了麻煩。

至于恐懼害怕。

“旁人恐懼害怕您是因為您和預想中不同。陳家小姐、高門貴女似乎天然該有個樣子,若是不同就會萬分驚詫恐懼……”

“臣不以為然,”他語氣平靜,不見對其他人的故意貶損,只是好像他這麽想于是便這樣說:“古人雲君子和而不同,哪裏有本該的模樣。”

言盡至此,他利落地後退了兩步低頭。

“既然陳姑娘無意,我不如早些送您回去。免得天色已晚,倒落了別人的閑話。”

時天其平靜地擡眼,卻見到陳秉柔有些複雜的疑惑。

“你同京中那些家夥,倒是不同。”

“可能塞外苦寒之地呆久了,臣粗俗了些。京中文人風雅,規矩講究也多。”他說的很客氣,并未說旁人的不是。

“你在塞外呆過?”

“聖上還是四皇子時,臣在西北呆過十年。”

十年……

“你那時才十七歲?”她脫口而出,又想起朝中皆知面前人出身貧寒,在西北随軍多年才得到出頭之日。十七歲便飽經風沙,想必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她咬了下唇,笑笑:“我父親也在西北呆過許久。”

時天其送她向外走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動提起。誰料青年竟然對此有所耳聞,點頭稱是:“國公大人在塞外遇到的夫人,還是西北當地的一段佳話。”

“你知道我大娘?”她和姐姐出事時陳秉柔還小,很多事情都記不清,可是父親母親卻從未主動提起,對過往諱莫如深。

她突然有些好奇:“你都聽過什麽?”

這乍一問,時天其一時間倒是想不起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我知道國公大人同妻子琴瑟和鳴,他擅畫技,因此年年新春為夫人作畫。”

陳秉柔聽到這點點頭,看來他确實知道一些,父親到現在還保留着這個習慣,只是不知道為何畫上的人從未有過面容。

她只當是怕觸景生情,并不在意。

“近日我爹爹身體不好,不知為何總有些西北的舊人前來探望。我急着回去,就不和你多說了。”

青年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對了,你在京中還能呆多久?”少女踏上馬車前一刻,從簾後探出頭來,夜色讓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紅暈。

“十日。”

“好!”她的聲音熱烈而快樂,旁的都沒說,只一個堅定的好便讓人陷了心神。

時天其握緊了手中的佩劍,站在驿站前許久。

……

“小姐回來了。”

陳府的管家也上了年紀,見她回來仍小跑幾步請安。

陳秉柔點點頭,徑直向後院的竹林中走去——“爹爹呢?”

老管家一頓,說:“大人下午見了舊友,晚飯一口都沒有動。奴才伺候着卻見他頭風更重了些。”

小姑娘皺眉:“那他現在在做什麽?”

管家一頓,輕聲說:“大人……在作畫。”

竹林幽深寂靜,唯有一條小道通去不知明的地方。竹林的盡頭是當朝第一大員陳國公的清修之地。他武将出身替國鎮守西北十數載,卻在十五年前失去愛妻愛女,從此稱病——再未出世。

朝中有傳言,此舉不過是陳國公功高震主後功成身退的法子,所謂妻女也不過是幌子。

可陳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國公大人鑽進這片竹林,整整十五年未曾出來過。每日除了用膳,便是一遍遍跪在佛前對着抱着嬰孩的畫像一次次念誦往生經。

他無比愧悔,帶着妻女回到邺都,帶着妻女前去濟州。

這才使陰陽相隔,抱憾終生。

他擦掉額頭上因着病痛而滲出的汗水,抖着手将所有畫卷上殘缺的部分補齊。他已經時日無多,最後的遺憾便是讓妻子女兒無名無姓無容無貌地呆了十五年。

他本以為自己對她們的樣子爛熟于心。

可是他到底低估了歲月匆匆的可怖。十五年未曾描摹這容顏,連他也有些叫不準确。記憶中的女兒梳着小小的羊角辮,帶着比自己整個小身子還大的荷葉在別院中跑來跑去。

她是最好的小孩子,最可愛、最漂亮、最聽話。

如果聖上叫他議事,若是回去晚了,她就會趴在貴妃榻的桌子上用小小的手替他揉頭,其實她哪裏有什麽勁。

可是只要她問:“爹爹累不累呀?”

他就看看坐在床邊讀書的妻子笑笑:“不累。”

“那爹爹有沒有想我呀?”

“想。”

陳國公的眼睛不知不覺就有些花了,連帶着落在紙上的墨痕也被輕輕暈開,他連忙用袖子去擦,卻只能将一切模糊在一起。

爹爹真的很想你。

十五年,我只能推脫說是因為自己記性不好,忘記了你母親和你的樣子。這樣聖上才會勉強忘記,放過陳家、秉柔和秉骁。

月兒,你如今若是在也該十九歲、二十歲了吧。

你會不會嫁人呢?

其實不嫁也沒有關系,留在爹爹身邊,和柔兒做一輩子的姐妹。陳國公府自然會護你們無憂。

若是嫁人,就選個喜歡的,千萬不要讓人家負了你。

不過也不要怕,年輕的時候誰不會做出錯的選擇。若是真的錯了,受委屈了,也要知道說出來。爹爹和弟弟都會幫你,不會讓你一個人扛着。

你是整個京中、整個楚國除了公主以外最尊貴的人。

月兒,爹爹真的對不住你。

到最後,老國公已經泣不成聲,連自己也不知道斷斷續續在說些什麽。

他沒有注意到一個身影正站在他身後,對畫紙上的內容震驚地無以複加。

陳秉柔把手掌擋在面前,拼命壓抑着驚呼。

畫紙人像的臉上,五官因為作者的淚水已經模糊不清,可是那抹綠直沖沖地撞進了人的眼中。

十五年,他已經記不清妻子的容貌。

但是他記得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是幽綠的顏色,并不顯得詭谲,反而像一汪三月裏淺淺的春水。

她的眼睛是草原上所有綠色中最明亮的,同無垠的藍色天幕交相輝映。

這是他的妻子,昭國王唯一的女兒。

他們的女兒,本該是這片大陸上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了陳國公,他幾乎是瞬間将畫卷合起,刻入骨髓的恐懼已經讓他不敢将最隐秘的東西示于人前。

他借着燈火,看到了小女兒臉上的複雜和震驚。

已經年輕不在的男人說:“從前沒有告訴過你,現在你們大了,我也老了……有些事情你們知道之後也能守住秘密。”

他沒有注意到她越來越蒼白古怪的神色。

“我十五年沒有離開過這片竹林,每年去國寺供燈都是你來做。柔兒,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的好了太多。”

聽到這句話,陳秉柔牙齒咬在一起,不停地抖。

“以後我不在了,你也要和骁兒互相扶持。”——兩個孩子的性子都太過驕縱,可是當今聖上到底念着…也能多少護着一二。

如果不是月兒,聖上不會對陳家有諸多的寬容。

若是月兒還在,夫妻情分斷送後陳家也将傾覆。

老國公嘆氣,福禍相依這個詞何嘗不殘忍。

他終于擡眼,望着二女兒古怪的神情。她一定很震驚吧?

“父親……”

陳秉柔向前走了一步,她終于站在了燈火下,面色像紙一樣蒼白可怖。

“姐姐的眼睛是綠色的嗎?”

陳國公一愣,搖搖頭。

“好。”

“好好。”

“我知道了。”

留下斷斷七個字,她撩開裙擺沖了出去,拼命向前跑着。

她有一個預感,可是她不敢想它是真的。

陳秉柔真的好希望自己有個姐姐,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淘氣摔倒了,姐姐就會把她抱起來擦幹淚「不哭,眼淚是珍珠。」,姐姐同父親出門,會記得給她帶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她是庶女,因為月兒姐姐,

嫡女有的東西她卻從來沒有少過。

最後一次姐姐出門,說要給她帶濟州的藕粉。那裏荷花盛開,正是好時節。

她就等啊,等啊,等到秋天過去冬天來了,她還是沒能見到姐姐。

有人跟她說:你姐姐死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可是陳秉柔還是無比希望姐姐在,她一直覺得也許姐姐就在某個地方快快樂樂地活着,只是她們現在還沒有到相見的時候。

可是如果,

如果她們本能有相見、想認的機會,因為父親十五年未去國寺,所以錯過了十五年。所以她眼睜睜看着她嫁給楚憑岚,看着她一把火決絕離去。

她們本可以相見。

姐姐,本可以叫陳秉月,做大楚最無憂無慮的姑娘。

她提着裙子一路跑,在家門口上馬車的時候摔了一跤,在馬車上不停地抖。在宮門口她推開侍衛往前跑,在長街上摔了一跤,在進勤政殿的時候摔了一跤。

她哭的鼻子都紅了,嗓子都啞了。

姐姐、姐姐。

少女跪在幽深冰冷的宮殿中,對着憔悴的帝王狠狠賭咒:“楚憑岚,憑什麽死的不是你。憑什麽不是你!”

德慶以為她瘋了,連忙上來拉她。

“你害了我姐姐兩次!你害的她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她的聲音太過尖利,她被摁住,可是她看到了那個人眼中的慌亂和茫然。

她知道有一瞬間對方也希望德慶松手,這樣她就可以撲上去用牙齒咬斷男人的喉管,送他去閻羅地府。

楚憑岚,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作者有話說:

提前更新~明早可能會晚一點,但明天不會不更。我新室友要搬近進來,我得幫她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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