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頭痛欲裂。

素白的指尖在冰冷的地面蜷縮了一下, 水滴落在上面緩緩滑落。

美人纖長的眼睫顫動,似乎即将要醒來。她的烏發蓬亂着擋在臉前,只能隐隐綽綽看到她挺翹的鼻梁和一點朱唇。可是即使她未睜眼也不見全貌, 卻能看到她傾城的姿容。

“真是好貨。”

漆黑泛着寒光的鐵籠外靠牆站了一個人, 他嘴裏叼着一根鼠尾草, 面上露出的部分有不少的傷疤。他似乎常在風沙中行走, 裸露的肌膚外存在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傷口。

男人将草籽從嘴裏吐出來,用不加掩飾的癡迷望着籠子中的人。

“越是不讓幹什麽,達官貴人就越喜歡玩這些刺激的。”

瞧瞧這長相,瞧瞧這身段。

小腰捏在手裏坐在身上都怕弄碎了。

“哥,楚國人憑什麽不做我們生意了。”

他身後的牆角中還蹲着一個男人,年紀稍小一些,但是滿口牙已經黑黃……想必是常年嚼食鼠尾草的緣故。

“皇帝抽風,底下的人當然也要膽子小點。”

楚國下了禁令, 嚴謹私自交易奴隸, 再加上那幫綠眼睛的近年學精了不少。生意可謂是一落千丈。

兄弟倆本是齊楚邊境小族中的人,所謂的“生意”便是這些人牙子的買賣。

跟漂亮的綠眼睛說帶他們逃走尋一處世外桃源躲藏起來,等到人真的落到自己手中就再送到楚國人的地界裏去。至于是為奴為婢還是為妻為妾都不管他們倆的事。

大戰前, 最掙錢的便是這樣的高貨。

若是遇到合适的買主, 人家付錢全憑心意。灑灑水指頭縫裏掉下來的就夠他們好酒好菜喝上一整年。

“狗娘的,再回不去從前了。”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塊破布, 将身上帶着的匕首好好擦了個仔細。

也不知是否算福禍相依, 正是因為楚國不許, 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才明目張膽地搜羅起這些綠眼睛, 達官貴人付的價格倒比以前只高不少。

帶着傷疤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 用手在半空中虛虛向前探去, 突然手背一陣疼痛。

“碰什麽碰!”

回頭正是他弟弟扔了塊石頭, 對方眼裏滿是不贊同。

這樣漂亮的貨,他們碰一下就少一塊金子,碰髒了碰壞了什麽都拿不到。

帶着傷疤的男人撐着頭,只能隔着籠子熾熱地描摹着她。

“你說說你,一個人在風沙裏跑什麽跑?爺們兒兩個都要金盆洗手了,你一頭撞上來,這不正正好成全了我們?”

她昏在大片的鼠尾草叢旁,渾身都是血,頭也磕破了。

這倒也不稀奇,畢竟出逃被追殺的奴隸十有八九都是這樣的下場。

他看着手裏這柄從她随身的細軟中翻出的匕首,這娘們沒帶珠釵也沒帶金銀,一把匕首倒是好東西。反正她回頭哄着老爺們享福,也用不上這東西了。

他吹了一口氣,匕首發出凜冽的寒光。

男人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這場子新,他們來的也倉促。趁着這貨還沒讓買主看上前,該好好去談談傭金。

他的腳步聲漸漸離開,地上趴着的人動了下。

她無力地撐起自己,一顆嫣紅的朱痣點在瑩白的手腕上。美人睜開眼,琥珀色的眸子中滿是痛苦和迷茫。

「他們,反悔了。」

有人在艱難地護着她離開刀光劍影,那些利刃沒有傷到她,她卻能嗅到空氣中殘存的腥味。對方快速地檢查了她身上帶的東西,然後決絕地送她進入風沙。

「你記得,從這裏一路向東五百裏……風落城。」

風落城是什麽?

她現在在哪?

「殺了他,活下去。」

殺了誰?

她來這裏是為了做什麽?

她痛苦地抱住自己,額頭的血管疼得好像要炸開,美人只能緩緩爬到籠子的最深處,蜷縮起來。

她好像從馬上跌落了下來,撞到了頭。

蒼白的指尖擡起扶在額頭的傷口上,拍賣場的人為了不遮蓋她的容貌,只用了最簡單的白紗,此刻有血滲出來。

她舔了下幹裂的唇。

“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

……

二樓雅間,觥籌交錯。

“來來來,喝酒,喝酒。”

風落城的城主姍姍來遲,面對着兩位欽差沉默的神色,他好像沒有注意到一般主動上前拍了拍他們的臂膀。

“我自罰三杯!”

他舉手投足間皆是從容閑适,絲毫不見局促。

好像他并不是前來觐見朝廷派來的使臣,而是兩位多年未曾重聚的老友。

林奇知道對方并非是親近,只是做出親近的模樣來告訴他們,此處是他的一言堂,無論是朝廷還是使臣——都只能按照他的規矩做事。

只是事情真能如願嗎?

他側頭看去聖上的神情卻頗為自然,好像真的是一個對此地毫無了解的欽差,帶着些客套地推杯換盞。

“這樣的拍賣,持續了多久?”楚憑岚輕笑着将烈酒送入口中。

風落城主看着他面不改色的神情,心道此人絕非等閑之輩,心中千回百轉過了一圈擡眼笑道:“小兄弟這話問的就不懂了。”

“哦?”俊美的帝王挑眉。

城主大笑:“你該問,這樣的東西什麽時候消失過。”

林奇謹慎地看了眼帝王,發現他還是悠哉悠哉地喝着酒,沒有被愚弄的憤怒。

昭國到底是在齊國的西北,如此一來楚國中大大小小的奴隸都要從此處經手,從前先帝在時并不多加阻攔。

楚憑岚登基後便徹底斷絕了這條生意,可是正如他預料一般,屢禁不止。

“聖上仁慈,給奴隸們一條生路。可是卻沒想到過我們呀。”

城主擡起一截衣袖擋在眼前,似是哀傷地嘆了幾口氣。邊塞苦寒,連年的風沙讓此地并無農耕。

百姓不能下田,自然就沒有賦稅。

沒有賦稅就不能營生,不能營生就自然更無賦稅。

他不忍這些黎民挨餓受凍,便頂着風險弄了這處場子,一來讓達官貴人有了消遣娛樂的好去處,二來也能讓銀子在風落城中走過一遍。

“這看似是殘忍了些,也确實是走投無路之法。”城主緊緊盯着欽差中為首之人的眼眸,希望從中看到一絲波動。

可是他失望了,對方一直笑着點頭,好像全然理解了這番荒謬的言論。

“雖無農耕卻有牛羊,風落城是從前齊楚兩國互市之地……往來皆是商賈,他們也要靠這樣的‘走投無路之法’勉強求生?”林奇有些忍不住,先開口。

“想的太多便會作繭自縛。”男人溫潤如玉的聲音格外平靜,“今日你我是随城主前來享樂的。”

話音一落,年輕的帝王拉動身側的鈴铛,将面前雅間對着下方的窗子打開。

林奇自知失言,默不作聲起來。城外不過五十裏便是聖上的親軍,确實沒必要在此處逞一時口舌之快。他們此行意在風落城,而并非一個小小的腌拶之地。

思及此,他也看戲一般向後靠去。

下面已經過了幾個并不珍奇的貨物,有沙漠之中的月光石,也有一些齊國來的傷藥。楚憑岚看着下方鎮靜熟練的人群,笑着說:“今天聽說有好東西。”

城主呵呵笑了聲,陰測測的目光打量着他,似乎轉眼又變得和善了許多:“一個昭國的串兒,長得很好。”

面前的欽差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中有一瞬的空白,但是轉眼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的異樣過的太快,風落城主并未察覺。

兩人就淡淡地一問一答,轉眼就到了最後一件拍品。

此時原本站在人前的紅衣裙裝女子突然将手中的冊子遞給一個矮小的男人,他不過到那女子的肩膀,頭發花白,看他湊近冊子時的模樣可見眼神也不好了。

場下卻突然激動起來。

林奇有些疑惑地轉頭。

“呵呵,此刻站在上面說話主持的是此處最為有名的周王爺,聽說有他在,連一塊普通的石頭都能賣出金子般的價格……”城主咂了下嘴。

“看來您在他手上吃過虧。”楚憑岚又自斟了一杯酒。

城主搖搖頭,意味深長。

“呵呵呵,你該問……今天的貨有多好才會請出他來。”

【從前我們喜歡最綠的眼睛,最紅的頭發,最白的肌膚。諸位,我站在這裏十幾年,第一次認為自己從前的标準是錯的。】

周王爺不愧是“王爺”,他沒有說些漂亮的華麗詞藻,只用一些平平無奇的話就将所有人的興致挑了起來。

“周王爺,你開玩笑的吧!”

“哈哈哈哈,今天二樓有貴客,他又出來說胡話了。”

“我倒是想知道什麽貨這麽好。”

【……諸位,我從前不在意你們說什麽。但是今天還請賣我一個面子,說些好聽的,讓風落城在她心中留個好印象。】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并不振聾發聩,但是卻輕輕松松蓋過了那些吵鬧的動靜。

“倒是個有趣的人。”年輕的帝王笑了一聲,對方是場中的拍賣師,賣的是貨物、是奴隸,此刻卻故意擡高了奴隸的身份。

為了讓“買主”好奇,賣出更高的價格。

“我說過……周王爺會讓你花更多的錢,花的心甘情願。”

一樓,

【今天沒有起拍價,有緣者随心吧。】

全場嘩然,這是拍賣場的游戲,也是一場豪賭——一不小心就會讓拍品以遠低于預期的價格成交。可是毋庸置疑的是,貨物讓他們有更大的底氣。

所以才不屑定價。

周王爺笑呵呵地打斷了一些人的問題,他從臺子的旁邊爬了上去。

矮小的男人此刻放下了手中的冊子,他笨拙又緩慢地掀開了巨大鐵籠上的幕布,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們看到了一個雪白的身影。

說是雪白也不全對,她的肌膚、身上的紗衣都是雪白的,但是發絲卻是烏黑的。她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茫然地望向外面,好像是一只誤入人類世界的鹿。

她沒有深綠色的眼睛,也不是火紅的頭發,但是正如周王爺所說——她讓一切标準成為虛妄,她就是新的準則。

所有人都聽見了彼此的心跳聲。

她确實無需價格,那是對美人的玷污。

“五百兩!”

“三腳貓也敢出來說話?一千兩!”

一層角落中的人奮而起身:“扈娘想将她送去京城?”

聽他的意思,剛剛開口說話的女人也是做這樣的買賣,只是她的買家在邺都。邺都權貴衆多,她若是能搶到,只賺不賠的買賣。

“一千五,吵什麽吵。”

“憑你也配??三千!”

周王爺輕輕笑着靠在籠子旁邊,看着越來越蜷縮的人兒,她會是整個拍賣場最偉大的貨物,也是他最後一次交易。

美人的神情越來越迷茫,她抱着自己躲在角落,無動于衷地看着下方為她容貌而瘋狂的人。

二層的鈴铛響了。

周王爺擡頭,所有人也安靜了幾分。

“和她等重的,黃金。”

男人喑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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