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語音留言信箱裏, 低啞磁性的聲線逐漸疲倦拙鈍。
清冽的、淡淡的、沙啞的。
還有幾分灰心意冷。
寧櫻掐緊了手指,渾身上下都像是脫了力。
隔着書房門,母親的聲音緩緩傳來。
“阿櫻, 休息好了嗎?”
寧櫻倉皇回過神,擡起手背擦了擦臉頰上的濕痕, 鼻音濃郁, 嗓子啞啞的:“好了。”
母親将上午熬好的湯裝進保溫飯盒裏,打包裝袋:“該去醫院給你爸爸送飯了。”
寧櫻将舊手機塞回抽屜裏,等到起起伏伏的情緒逐漸平複。
緩緩走出卧室,接過母親手裏的袋子,“走吧。”
寧櫻沒考駕照, 和母親打車去了醫院。
寧國遠之前就從和妻子的電話裏知道女兒回家了,親眼見到人依舊繃着臉, 還在為她沒有聽從自己的安排在生氣。
病房裏,寧櫻将湯遞給她的父親, “媽媽炖的鴿子湯。”
寧國遠繃着嚴肅的臉,喝完鴿子湯,忍不住開始說教:“你在那邊工作離家太遠, 聽我的考個研究生多好。”
“以後你就知道學歷在這個社會有多重要。”
“現在本科畢業的大學生, 一抓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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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櫻垂着腦袋聽完父親的說教, “您的刀口還疼嗎?”
寧國遠看見女兒油鹽不進的樣子就來氣, 好說歹說就是不聽,固執倔強的性格不知随了誰。
“不疼。”他沒好氣道。
考研這個事情,寧國遠和她說過不止一次。
她不肯聽, 自己也沒法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去考。
寧國遠掀了掀眼皮, 繃着臉像還是學校裏的教導主任, “我有個學生, 重點大學畢業的研究生,過年他來我們家拜年,你們見過一次,他對你,印象還不錯。”
斟酌幾秒,他說:“正巧你這次回來,和他見一面。”
寧櫻哪能聽不出來父親的意思,無非就是變相的相親。
她的父親總想插手她的所有事情。
人生就應該按照他規劃好的路線往前走。
寧櫻垂眸,側顏安靜乖巧,柔和的聲音聽着也沒有攻擊力:“我明天晚上回苔青的飛機。”
寧國遠忍了忍,“你們今晚一起吃個飯。”
“今晚和同學有約了。”
“你怎麽會有同學在錦川?”
“小學同學。”
寧國遠聽不出她的敷衍就怪了,面露愠色,“你不喜歡這個學長沒關系,但找男朋友就像填志願,都得擦亮眼睛。”
“可不要像你的表姐一樣,被稍微長得好看點的人渣蒙騙,毀掉一生。”
寧櫻的表姐,早就成為所有親戚口中的反面教材。
高中辍學,和同班同學的哥哥私奔。
對方長了一副好皮囊,高大帥氣,曾經是學校裏橫行霸道的風雲人物,奈何不學無術,高考落榜後直接去混了社會。
表姐未婚先孕,而後又奉子成婚。
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出軌,發誓不會再犯後得到了她的原諒。
然而,半年之後又因為故意傷人坐了牢。
最後不到表姐在她還不到二十二歲的年紀就和對方離了婚,獨自撫養孩子。
寧國遠提起這個事至今都還情緒激動:“找對象不能只看臉,年紀小小就騙你談戀愛的人能是什麽好東西?”
寧櫻假裝聽不出父親的暗喻,“我去讓醫生來幫您換藥。”
寧櫻的母親怕他們父女倆一言不合又鬧得不可開交,連忙上前打圓場。
李淑說:“阿櫻還小,結婚生子這事不用着急。”
寧國遠也不是非要她現在立馬就找個人談戀愛,他只是怕她被社會上的渣滓給蒙騙。
如今這個心浮氣躁的年代,想要找個品行皆優的男人,并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寧國遠緩了緩嚴肅的臉色,難得軟了幾分語氣和她說起家常話:“你在那邊,工作還順利嗎?”
寧櫻剝了個橘子,低眸斂眉:“順利的。”
寧國遠背靠枕頭,滿臉病色,壓不住喉嚨裏的癢意,等咳嗽完還要繼續說教:“平時上下班注意安全,晚上早點回家。”
寧櫻:“嗯。”
寧國遠看着她乖巧的面容,抿了抿唇:“沒錢了就和你媽媽說。”
寧櫻從上大學之後就很少伸手問家裏要錢,如今有了穩定的工作,哪怕日子過得拮據也不可能向父母張口,她低聲道:“夠花的。”
自小嚴肅的家庭氛圍,讓寧櫻和她的父親無法親近起來。
醫院的病房裏,空氣裏泛着濃郁的消毒水味。
窗戶緊閉,将窗外幹淨似被洗過的氣息隔絕在外。
寧國遠的手術不算大,但也要在家安靜休養幾個月。
吃過午飯,護士來病房換藥。
等父親睡着了,寧櫻才和母親離開醫院。
走出醫院大門,正對着熾熱的暖風。
盛夏陽光燦爛,熾熱的空氣裏站着都待不了十秒鐘。
寧櫻和母親站在陰涼處等車,忽然間,她包裏的手機響了兩聲。
冷不丁的鈴聲打破了沉默。
寧櫻翻出手機,滑開手機掃了一眼屏幕,是江措發來的微信,寥寥幹淨的幾個字:
——【什麽時候回家?】
淡淡的。
看不出情緒。
寧櫻眼睫輕顫,垂眸盯着他發過來的這幾個字看了許久,眼珠漆黑,複雜糾結,她一字一句認真的在對話框裏打出幾個字:
【還不确定。】
陽光烈的刺眼,短短幾秒鐘,她的皮膚就被灼熱的詞日光曬得輕微發燙。嬌嫩的皮膚,白裏透紅。
江措幾乎是秒回了她的消息,依然是态度淡淡的幾個字:
——【你現在在哪兒?】
寧櫻在等出租車,低着頭,垂落的烏黑軟發乖巧搭在頸側,她打字緩慢,反複斟酌,像是在回複格外重大的要事:【在準備回家的路上。】
發送完消息,她媽媽就拉着她上了出租。
寧櫻對司機報上地址之後,再一低頭,看見江措回複:【?】
寧櫻反映過來剛才的話裏有歧義,她鄭重其事的解釋:【我在錦川的家。】
隔了幾分鐘。
江措那邊才回:【哦、】
很快,他緊跟着又問:【你不會跑路了吧?】
看似清冷淡漠又生硬的幾個字,似乎又存了幾分難以言喻的不安。
江措連着追問,【房租都交了,這個時候跑路不太劃算。】
【你不會真的是來給我送溫暖了吧?】
寧櫻不知道他是從何而來的誤解,她鄭重其事的解釋:【沒有跑路。】
幾秒的靜默過後,江措問:【幾號的飛機】
虧得寧櫻是個脾氣很好的租客,乖乖軟軟,又有耐心,她直接問:【你這麽着急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江措可能是嫌打字麻煩,轉而發起語音。他用輕松慵懶的腔調,厚顏無恥地說:“我沒有內褲穿了。”
母親就坐在她身旁,幸虧寧櫻将語音轉換成了文字。
寧櫻用手指頭在屏幕上戳字,寫了又删,遲遲沒有回他。
司機将車停在小區門外。
寧櫻下車時恰好接到了江措的電話,他似乎是等不及,“怎麽不回我?”
母親在場,寧櫻就更是做賊心虛,捏着手機躲在門外接他的電話:“你有鑰匙,可以直接開門進去拿。”
相比她的急躁。
江措就顯得輕描淡寫,反倒有些氣定神閑:“主人不在,我怎麽能登堂入室?”
寧櫻忍了忍,紅着臉氣的都有點哆哆嗦嗦:“你家裏連多餘的內褲都沒有嗎?”
江措利索回了兩個字:“沒有。”
寧櫻深呼吸:“那你去買一條。”
江措睜着眼睛話說八道:“買不到我的尺寸。”
“???”
他似乎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語出驚人。
仿佛說的瞎話也不會被人聽出來。
還能若無其事,繼續厚顏無恥的說:“要定制。”
寧櫻憋得臉色通紅,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臉頰被熏得滾燙,面色紅潤,嬌豔欲滴。
她下意識用手捂住手機聽筒,壓着嗓子低聲說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的不要臉。”
江措懶懶散散道:“我普信男。”
“……”
江措那邊有點喧嘩,周遭像是有不少人。
過了一會兒,吵鬧的背景音驟然消失,他沉悶低啞的聲音輕描淡寫傳來:“哪天回?”
低低的聲音裏透着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還有一點淡淡的緊張。
“明天晚七點的飛機。”
“我去機場接你。”
安靜很久之後,寧櫻忍着心底細微的複雜情緒,抿了抿唇小聲的和他客套:“不麻煩你了,我坐地鐵更方便。”
機場離市區,車程将近一個半小時。
遇上堵車,時間更長。
來回差不多要四個小時。
寧櫻并不缺乏勇氣。
可是每每當她面對和江措有關的事情。
總是不由自主變得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緊張害怕。
大學四年,她夢見過江措很多次。
那些舊夢,難以忘懷。
他站在陽光裏,清瘦嶙峋。
寧櫻哭着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着他的腰一遍遍說對不起。
重逢之後,她雖然看不清楚江措對她的态度。
但有一點她是明白的,他應該早就不喜歡她了。
如此不假辭色、不痛不癢。
寧櫻了解江措,他是個很記仇的人,骨子裏天生的矜傲,不會容許他一次次被自己踐踏他的自尊。
曾經被她那樣踩踏尊嚴、玩弄心意。
再度重逢,也許只剩下曾經被她毫不留情抛棄過後的厭惡。
寧櫻回過神來,緊跟着她聽見江措說:“你真體貼。”
無需她回答,江措又用悠閑的語氣說:“還知道幫我省點油費,現在油費挺貴的。”
時間定格,片刻之後。
不等她的回答,江措在電話那頭低聲說:“那就,明晚見。”
嘶啞磁性的嗓音。
融着濃郁的缱绻暧昧。
一個字一個字往心裏鑽。
隔天夜裏,寧櫻打車趕往機場,登機之前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報平安。
随即将手機關機,問空姐要了個毛毯,安心睡了一覺。
醒來剛好落地,窗外是燈火璀璨的夜景。
苔青市的夏天實在太熱,哪怕是月色漆黑的夜裏,都熱得讓人覺得黏膩。
寧櫻坐上擺渡車,順便将手機開機。
鈴聲突兀響了幾聲。
寧櫻沒有給江措打備注,她盯着來電顯示安靜片刻,緩緩接起電話。
江措的聲音聽着像是剛睡醒,沙啞懶倦,還有些許吊兒郎當的随意,“我在T3出口。”
寧櫻的臉上起了些微熱的紅暈,她将這點透紅歸結于天氣太熱。
她輕抿了唇,說的話像是合格的禮貌懂事的客人:“真的是太麻煩您了,您不是說油費挺貴的嗎?”
江措聽着她一口一個的“您”字,輕聲嗤笑了起來,“我錢多。”
“哦。”
寧櫻不用排隊取行李,拿上自己的包,順着指示牌走到T3的出口。
江措站混在人群裏,過分漂亮的長相十分起眼。
他穿着寬松的淺白色T恤,和身邊低頭玩手機的人格格不入,腿長腰細的優越身材,備受矚目。
男人皮膚緋白,柔軟的烏發乖巧垂落在額前,鼻梁高挺,眉眼精致漂亮,薄唇輕輕抿着,面無表情的神态像絕壁上的清冷植株。
一言不發,自有一派矜驕傲氣。
又有年輕的姑娘上前去問他要微信號。
男人态度冷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遠,将其他人冷冷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寧櫻對如此冷漠的江措也不陌生,只是記憶稍微有點久遠。
高中的時候,寧櫻就看出來江措是名副其實的,外熱內冷。
他招人喜歡的學霸,也是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子。
明知他親和好說話,但也沒有人會貿然靠近他。
無形的距離感,橫亘在中間。
當時寧櫻對她這個備受歡迎的同桌,沒有任何想法。
所以當江措在放學之後,等其他人都離開教室時,單獨叫住了她:“同桌。”
寧櫻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怎麽了嗎?”
少年關好前門,一步不靠近将她逼退坐回自己的座位,她心跳如擂,絞盡腦汁開始思考自己最近有什麽地方惹惱了這位大少爺嗎?
應該沒有。
她和他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個熱烈燦爛,混得開又受歡迎的拽比校草。
一個安靜沉默,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乖乖學生。
她怕極了。
腦子裏不斷浮起電視劇中校園霸淩的畫面。
忽然間。
少年往她懷中塞了滿滿一罐糖,穿着校服的少年半張臉浸在夕陽黃昏裏,精雕細琢的五官,氣質清冷。
少年手臂撐着桌面,俯身往下,半圈着她的身體。
氣息灼灼。
他說:“你要當我的女朋友,試試嗎?”
寧櫻傻傻愣住。
他的耳朵有點紅,表面非常的從容:
“有很多好處,”
“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