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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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霞山之後,阿凡大概感受到了我的逃避,我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那段時間功課本來也就繁忙,我們見面的時間很少,越來越少,後來三個月幾乎沒有見面。

可是十八歲啊,十八歲是那樣敏感青澀的年紀,稍微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一個動作就能讓人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想着揣度着猜測着,何況是我這樣整月整月的避而不見,阿凡的自尊心肯定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我一直逃避,是個膽小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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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來到安陽小區的時候,是在八歲。

那時我們全家剛剛從望城搬到了和田區這邊,因為母親工作遷移。

那是1989年冬天的黃昏,萬物冰封,冷風刺骨,我的臉被凍得通紅,母親帶着我去幹娘家吃晚飯。

母親一路上絮絮叨叨,說顏伯母是她在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說顏伯母家也有一個男孩,和我一般大,說蕭然你要乖乖的,要和顏伯母的孩子好好相處,做好朋友。

我一一聽着,手蜷在媽媽掌心,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艱難的點頭,我只想快點進門,外面實在太冷了。

後來到達安陽小區的時候,剛穿過鐵門,就看到院子裏石板凳上坐着一個男孩,頭瑟縮在衣服領子裏,臉也如我凍得通紅,眼睛卻在灰暗的黃昏裏澄亮如一汪水。看到我和母親走進來,立刻從是板凳上跳下來,一臉歡笑的跑了過來,“我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的,快跟我上去吧,外面冷死了。”然後拉着我就往樓上跑。

冷風呼呼的吹在臉頰上,梧桐樹紅色的落葉在風中被卷得到處都是,我當時有一種被他拐賣的感覺,可是很安然,我想這樣跟着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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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有點歷史的住宅小區了,大概建在70年代,外面還是紅磚,最高也才五樓,房子與房子之間種滿了梧桐,長得比房子本身還高了,樹幹遒勁,枝葉茂盛,伸到人家的屋檐下陽臺上,把天空全遮了。

我少年時代有相當一部分的時光和記憶都是和這片小區相關聯的。因為母親在我十歲時離婚,感情上失意,便把全部精力都忙于事業,也沒有多少心思來管我和持家,便常常把我寄放在了幹娘家。所以很多個周末,有時甚至是整周整周,我都是跟着阿凡一起回了這裏。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和阿凡的關系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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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凡那天來接我,以為我只是來他家吃頓飯的客人而已,沒想到後來我母親忙起來,會這樣長時間把我寄托在他家。

男孩子總是争強好勝希望成為全部的焦點的。而我的到來無疑是分去了顏伯母對他的注意力。

何況我的學習成績很好,思想品德也總是全優,每個學期都有三好學生的獎狀,語文數學的分數從來沒有下過90,深得老師喜愛,被拿來當做衆多小孩學習的楷模。

這樣的學生總是招人讨厭的,何況還是和我一個班的阿凡。

于是在我頻繁來往于顏家的開始,我就不被阿凡所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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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凡小時候很調皮,總是想盡了各種辦法欺負我。

比如冬天晚上的時候我要洗腳,那時候還是用煤炭爐子燒熱水,阿凡就悄悄趁我不注意把熱水換成了冷水,待我的腳放進去,被凍得要跳起來了。

還有時候我晚上寫好了作業放進書包裏,第二天上課要交作業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就找不到作業本了或者作業本是全部亂七八糟被塗壞了。但是所有的這些事情我都忍着,因為母親說我是哥哥,要多多照顧阿凡。

又或者我的紅領巾不見了。那時候小學對進校門查紅領巾這件事管得特別嚴,其實很多人不是少先隊員,根本分不出誰帶了誰沒帶,小時候這種事情靠的都是個人心理。偏偏我小時候是那種及其害羞膽小的。

所以那一天早上到校門口發現紅領巾不見了之後擔心得在學校外面的街上轉了半個小時也不敢進去,眼巴巴看着其他同學進了學校,幾番想進去,可是心裏緊張得不得了。

我在外面挨了好久好久時間,眼看着快要上課了,還是遲遲不敢進去。而且那時是冬天,C市的冬天極冷,我在外面凍得瑟瑟發抖。

後來看到阿凡了。

阿凡也看到我了,他沖我做鬼臉,我故意不理他,轉過身去在街上又轉了一圈,裝作買早餐吃。

轉了一圈回來發現阿凡竟然跟在我後面,我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紅領巾,而且他就把我的紅領巾帶在他得脖子上,我知道那是我的,因為他根本不是少先隊員,他沒有紅領巾。

街上的人漸漸少了,就要上課了,只要早餐攤上還冒着蒸蒸的熱氣。

我轉了一圈又正面遇上他,我氣得要死,指着他說,“顏亦凡,你把我的紅領巾還給我,你又不是少先隊員,你帶什麽紅領巾,你太不要臉了。”

我平常不善言辭,也很少很少說這樣重的話,因此那次阿凡實在是把我氣極了,我才那樣說,說完後我自己就後悔了,一條紅領巾而已,我有必要發那麽大脾氣嗎?可是那時候年紀小,就是把這種事看得很重,心裏也委屈得不行。

阿凡也生氣了,他小時候雖然頑皮,但是從來沒有什麽事能讓他這樣生氣,我看到他拳頭都握起來了,沖着我大聲吼,“蕭然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嘛!我拿了你的紅領巾又怎麽樣!你以為誰稀罕?現在就還給你!”他小時候生氣起來像條小牛犢子,語無倫次,又兇又無理。

本來就不是我的錯,他拿了我的紅領巾把我害成這樣,他憑什麽還對我這麽兇呀,又想起他平時所做的種種,我都忍了,現在他還這樣對我,真是委屈至極,只覺得胸口一股氣喘不過來,像梗着什麽一樣,我努力喘了幾口氣,還是難受得不得了,從來沒有人這樣欺負過我。

然後我看到阿凡忽然慌起來了,他往我這裏跑過來,想扯紅領巾又沒扯下來,想過來拉我又不敢,只一個勁的對勸我,“蕭然你別哭了,你別哭了呀!我還給你還不行嗎?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伸出手給我擦眼淚,偏偏他的手很粗糙,用力還重,他擦在我臉上,把我弄痛了,我哭得更加厲害,就像報複他一樣。

後來那些年,我鮮少哭過,阿凡總說最怕我哭,無論什麽事,只要我一哭,他就心軟了,我說什麽他都會答應,哪怕是要他去死。阿凡還說我小時候真是壞,他不過稍微惡作劇了一下,結果我那次哭成那樣,真是把什麽都報複回來了,真真要把他吓死了。

我默然,小時候确實是天真無知呀,那麽小的事就能讓我傷心成那樣,後來心被傷成千瘡百孔,竟然也麻木無知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阿凡真是可愛啊,他大概沒見人哭成那樣過,小時候的他也不怎麽和女生玩,所以才會急得無足無措,一直安慰我,後來還答應以後再也不惹我了,不弄壞我的作業本,不換掉我的洗腳水,不把我的鞋子藏起來,也不偷你的橡皮擦,還承諾每天給我買早餐,陪我玩電玩,真是好心得不得了。

後來也不知他哄了我多久,還是我哭累了,反正慢慢的我就只能一抽一抽了,說得第一句話還是“是不是已經打鈴了,我們是不是遲到了?”阿凡後來說我無情,就像小時候,從來不關心他做了什麽,從來看不到他,其實不是這樣子的。

那天果然遲到了。校門都關了。

我們站在街上,遠遠就能聽到老師準備上課的聲音。

阿凡拉着我往前走,說,“沒事,記個名而已嘛。”

我抿着嘴,呆在原地不肯走,我從來沒有遲到被記名過。

阿凡見我不動,又催了催我,見我還是沒反應,想發脾氣,大概礙于我剛才哭過,又不敢,只鼓了滿滿的氣,說,“那好吧,我們不從校門進。”

我睜着眼睛很茫然你的看着他,“那我們怎麽進去啊。”

阿凡說了一句“笨。你只管跟我來。”然後就牽着我往學校後面走。

學校後面的牆有個地方比較矮,常常有學生為了方便走捷徑或者遲到早退的就從那裏溜出去,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從來沒有走過,好學生是不應該做這些事情的,而且,沒有什麽理由讓我做這些事情。所有的誘惑,都不夠大。

後來阿凡總說我就是太乖了,是個太好的學生了,什麽都不敢。他還說,他是不喜歡怯弱的人的,也不适合和只會逃避的人一起生活,那樣的人生太沒勁了。

我總是只能黯然。

可是那天,我跟着他往學校後面走了。

那座牆其實也不矮,至少相對于那個年紀來說是不矮的。

阿凡很敏捷,兩三下就爬上去了。

我不行,我小時候很讨厭體育運動,雖然長大了也一樣。

阿凡站在牆頭看我,像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咬着嘴巴,握了握拳頭,準備上去。

阿凡又跳下來,從我手裏把書包接過來,對我說,“我抱着你上去吧。”

阿凡張開手就從後面把我抱了個滿懷。

雖然小時候什麽都不知道,也沒有什麽授受不親的想法,但是我生性害羞,所以就算冬天穿得很多,還是本能的有所抗拒,我掙紮了幾下,阿凡只吼了一句“別動!”我就乖乖的被他抱着托上去,一動不敢動了。

後來想起來,那當真是甜蜜的記憶啊。近乎有點相濡以沫的滋味。

我就這樣借助着阿凡的力氣爬上了牆頭,然後阿凡把我們的書包從牆的這邊扔到牆的那邊。

後來讀到《牆頭馬上》,那位千金小姐在牆上看了那小生一眼,從此緣定今生,不知道我當時和阿凡是不是也是這樣。

阿凡随後也爬上來,又跳下去,我還站在牆上,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第一次做這種事,腦袋完全一片空白。

只聽到到阿凡在下面說,“你跳下來,我接着你,不要怕。”

我其實很怕,但是還是跳了下去,阿凡果然接住了我。

大概是從那時開始,我從潛意識裏就相信和依賴着阿凡。

作者有話要說:

☆、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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