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離別

若是沒有惡蠅的指示,隔着重重迷霧,又無明顯标記,血祭池的位置确實難找。

但李蕪就停在血祭池不遠處,謝長明去得輕松。

走過最後一段路,謝長明放輕腳步,擡眼朝裏看了過去。

血祭池是個不大煵是不是瘋的池子,裏面流動的是鮮紅的血液,偶有靈光掠過,應當是人的魂靈。池子還未裝滿,只有七分,血池表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似乎在等待着完全沸騰。

那裏面盛的似乎是魔氣,似乎又不是。

謝長明皺眉,一時沒有分辨出這是什麽。

記憶裏有些許印象,卻又很模糊。

而血祭池的中央站了個人,是一個須發皆白的道士,穿着一身靛藍色道服,手持拂塵,立于血池之上。

若是謝長明沒有猜錯,“仙人”就是一煎真人,那位護林真人。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回頭,看到謝長明時,明顯愣了一下,才喝道:“你怎麽沒死?”

他原來的打算,大約是等到謝長明滿懷怨憤地死了,再去收一波屍骨,拾起恨意,為血祭池添磚加瓦,而不是直接被人找過來。

謝長明道:“我若是死了,怎麽來殺你?”

一煎真人似乎不願與一個築基期弟子多說廢話,渾身靈力暴漲,騰空而起,直接沖謝長明飛了過來。

來這裏之前,謝長明曾聽許先生說過這位一煎真人的事。他的根骨不佳,在修仙之道上沒什麽天賦,臨到老了,也才是元嬰圓滿的修為,突破不到洞虛期。

可以現在的架勢來看,一煎真人最起碼有着大乘期的修為。

如今修真界的大乘期修士屈指可數,沒料到這位一煎真人竟也是其中之一。

實在是不同尋常。

謝長明摘下手上的三串不動木,頓了頓,還是沒有摘下頭上的木冠。

他的修為一路飛漲,并不需要叩問道心,加上從戴上不動木起,從未完全摘下過,所以具體修為如何,謝長明只能估量個大概出來。

大約是有渡劫期的。

而渡劫期即将面臨飛升,與天道離得太近,時有天雷降落,催促飛升,如今這個境況,實在不妥。

但不動木制成的木冠壓了太多修為,謝長明現在大約是洞虛圓滿。

這一次,他不再拿那把重劍,而是抽出許久不用的不歸刀。

那把殺人刀。

刀劍相接,發出碰撞的泠泠聲。

謝長明舉刀,刀光一閃,靈力充盈,竟逼退了大乘期的一煎真人。

一煎真人既驚且怒,大喝:“你!”

“你是什麽人?!麓林書院的學生怎麽有此等修為?!”

謝長明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一刀直劈了下去,拂塵已斷了半截。

殺人的時候,謝長明是不與人多廢話的。

謝長明殺人出刀快且利落,差點削了一煎真人的枯木脖子。

一煎真人接連敗退,卻依舊咬牙堅持。

怨鬼林中是沒有靈力的,他是要耗到謝長明靈力枯竭。

這卻是不可能的。

謝長明是五靈根,修行起來難,但一旦打通,加上開闊的經脈,平日裏積蓄的靈力已十分夠用,并不畏懼這樣的戰術,而且他只顧着殺人,靈力也不需要省着用。

在拂塵徹底斷裂後,一煎真人終于意識到事态不對,一咬牙,從血祭池中汲取魔氣,恨道:“只因你一個人,耽誤了我的大業,你是萬死難辭。”

驟然間,一煎真人身上的靈氣一變,全化成魔氣,劍法也越發詭谲,與原先的大為不同,俨然是個魔族。

謝長明并不畏懼,提刀上前,刀尖閃着一絲光,刻意問道:“你被魔族降臨了?”

周圍的枯木已然被刀光劍氣全然削除,落到了血祭池裏,了無痕跡地消失了。

一煎真人聽了他的話,勃然大怒:“魔族是什麽東西!我是要成仙的!”

謝長明心中隐約有了個想法。

既然魔族可以降臨修仙之人,那修仙之人能不能降臨魔族呢?

大約也是可以的。

但這些話,謝長明并不打算問一煎真人,一刀劈開他周身的靈力屏障,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而一煎真人手中的拂塵、長劍,都已碎成一團。

他到底是害怕了,瞥了謝長明一眼,強硬道:“你也是大乘期的修士,難道不想要突破到渡劫期,再飛升成仙?”

謝長明直接砍斷了他的脖子,甩去刀鋒的血,冷淡道:“不想。”

臨死時,一煎真人的最後一句話是:“為了那些凡人蝼蟻殺了我,你必定後悔終生!”

謝長明走上去,撈起他的頭顱。

他已經死了,一雙眼睛仍然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

忽然,有人出聲道:“你不問他話嗎?就這麽直接殺了。”

是李蕪。

謝長明并未回頭去看,只是道:“不必問。”

若是有死人都問不出來的話,活人是更問不出來的。

話音剛落,謝長明直接開始搜他的神魂。

一般而言,搜神魂這樣的事,都是修為差距很大才用的法子,否則對施法者傷害太大,神魂的傷也不易養好,反而得不償失。

謝長明則不同。他活了三世,神魂也反複鍛煉了三世,對付一煎真人也是綽綽有餘。

可謝長明才尋到還留在腦子裏的神魂,那團白色透明的神魂就突然炸裂開來,謝長明退了出來,立刻設下結界。

李蕪:“怎麽了?”

謝長明看了片刻,放棄了:“這麽碎,搜不出來。”

李蕪的表情奇怪:“幾年前,他的修為不至于如此。否則我也不可能和他打得兩敗俱傷。”

不過幾年,一煎真人修為突飛猛進,任誰看了,也知道有鬼。

謝長明起身,去查探血祭池。

這血祭池十分古怪。若是一煎真人只從烏頭鎮殺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七分滿,況且這污血不可能是從凡人身上來的,反而詭異至極。

不過,若是血祭池滿,後果倒是顯而易見。這裏是整個怨鬼林的陣眼,若是破裂,幾十萬怨鬼就要沖開結界,為禍人間了。

李蕪将謝長明和一煎真人的打鬥從頭看到了尾,心中很清楚自己上當受騙,也不再多言,只跟着謝長明。

直到謝長明走到一煎真人開始時站着的位置,才察覺到其中的問題。

這個血祭池,果真不是用烏頭鎮擄來的人填滿的。下面暗藏了一個通道,裏面的污血是從另一頭引入的。而烏頭鎮的那些人大約只是個引子,他們與別的怨鬼不同,是死在怨鬼林中,心中充滿對怨鬼林的憤恨,投入血祭池,便可引燃血池,是個引子。

李蕪問到了答案,沉默許久,方才道:“是我的錯。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幸好,謝長明于陣法上頗為精通,他又探查了一遍,發現這個陣法有許多多餘之處,多餘之處再連接起來,是另一個陣法。

這個血祭池是在原先的陣法上改造而來。原先的陣法,也就是怨鬼林疏通怨氣憤恨的通道,據說是一位渡劫圓滿的修士留下的,怨氣往四洲疏散,可保萬年太平。

若只是改回來,倒也不算太難。

謝長明解開結界,将一煎真人的屍體連帶着破碎的神魂,全都投了進去。

血祭池冒了一會兒濃稠的泡沫,很快就将這位大乘期修士吞吃得一幹二淨。

然後,幾近于完全沸騰了。

那些似魔氣又非魔氣的東西湧入血祭池,在陣法的作用下化成血水,血祭池的水位又緩慢上漲。

這東西應當就是引發小長明鳥劇痛的原因。

他對着那玩意研究了許久,很有興致,看起來像是也想要滅世了。

李蕪在旁邊看着,問道:“重新轉換過後的陣法能夠容納的怨氣,是以現在血祭池的沸騰程度算的嗎?”

但凡是修仙的,陣法、符箓、丹藥之說大多都懂一些。李蕪雖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是因為游蕩太久,丢了一部分的神魂,這些倒是記得清楚。

謝長明還在思忖如何改回陣法,聞言不過點了下頭。

不難,卻頗有些費力。

李蕪還是不走,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又問:“卻為什麽要做?”

對于謝長明而言,這毋庸置疑是個奇怪的問題。

如李蕪這般的人,即使失去記憶,也不忘維護着世間正道和大多數人的性命安危。

他必然從小就被人很好地教導,知道為人為仙的道理。

可謝長明不是。

他是十歲就被丢掉的謝六,沒有被人世間保護照顧過,也不會産生要保護這人世間的念頭。

這世間芸芸衆生,他不過是身處其中的一個,還是天道眼中最惡的那個。

所以李蕪會問他。

謝長明盯着血水,似乎是想要伸手去碰,又停下來:“我有要護着的人。比起人世紛亂,怨鬼四散,還是盛世好些。”

李蕪聞言怔住,嘆道:“原來如此。難怪說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道,各自的修行。”

如謝長明這樣無牽無挂,無心無情的人,也會因為某些人、某些事而流連這世間。

似乎一切都可以放心。

于是,李蕪輕聲道:“我打算也投身于此。”

神魂用的是他本來的面貌,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清俊高挑,修為又高,是個少年英才。

這樣的人,死得早也就罷了,連魂靈都要永遠死在這兒,實在很不值得。

謝長明看了他一眼,難得勸人,不過說出來卻很不好聽:“這陣法轉換回去,不缺你一個人的神魂。”

李蕪道:“我做了錯事,本該彌補,這是我應得的。若不這麽做,我于心不安,對不起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些人。”

又強硬道:“我對你說,是想托付你一件事。”

可謝長明不是很好說服的對象。

他輕松地笑道:“你在我身上種了惡蠅,才能這麽順利找到血祭池,不該給我點報酬嗎?”

謝長明不受威脅,卻還是道:“你說。”

李蕪飄到了一棵巨樹下,挖出半枚玉牌,名字的部分恰好破損,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說道:“我雖然死了,可不知道世上是否還有父母師長在找我,耽誤了他們的清修。這是我身上唯一留下的東西,你帶給他們,也好叫他們能安心。”

謝長明一怔,拿出自己的玉牌,遞給李蕪。

李蕪“呀”了一聲,笑着道:“那我們也算是師出同門了。這一下,你只用回去,不必再多費功夫。如此甚好。”

然後,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身體一倒,投入血祭池中。

謝長明看着他,沒有阻止。

謝長明重新将血祭池改完,天又黑了一次。

已是新一輪的天亮了。

謝長明走到來時的地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不動木,朝外面走了出去。

他認出了血祭池裏究竟是什麽。

确實不是魔氣,否則上一次盛流玉也不能在差點被魔族抓走時還能用翠沉山。

是深淵裏的惡氣。

小長明鳥的傷病,與深淵有關。

他回去找盛流玉的時候,小長明鳥還沒有醒,周圍也很平靜,沒有其他人在。

但是大約是不痛了,他的睡容是眉目舒展,很可愛的模樣。

謝長明笑了笑,将盛流玉抱起來,離開怨鬼林。

回去再經過烏頭鎮,整個鎮子已經人去樓空,一個人也沒有了。

至于到了盛流玉醒來的時候,謝長明已經将怨鬼林的事整理了一番,剔除掉那些不便明言的,傳信給許先生了。

盛流玉縮在被子裏,只伸出一只手,細白的手指抓着枕頭,迷迷糊糊地問道:“我睡了多久?”

謝長明拿着靈石,湊到他耳邊道:“你是鳥嗎?還是小豬?睡了三天了。”

盛流玉渾身一僵,很有氣力地翻身而起,本能地反駁:“你才是小豬!”

他坐在床頭,昏黃的燈火透過紗帳,将輕而薄的影子落在他的臉頰上,像是睡覺時留下的印記。

謝長明想要撫平。

又忍住了。

太親密了。鳥還未入籠,不能摸。

他問:“身體還難受嗎?”

盛流玉搖了搖頭。

謝長明站起身,打開窗戶,滿窗的陽光傾瀉而入,他道:“今日有個好天氣,要不要出去玩?”

盛流玉歪了歪腦袋,伸手去接光,捧了許多,軟着嗓音道:“好。”

接下來的幾日,謝長明帶着盛流玉,先是将江南逛了一圈。

由于不想用小胖墩的模樣,鷹隼的模樣又太醜,盛流玉維持了幾日人形,但到底不能堅持。又模仿路上的一只小畫眉,換了個羽色,重新回到謝長明的肩頭。

盛流玉在江南嘗了許多果子點心,可變換的身形太小,嘴小肚子也小,只能淺啄幾口,其餘的都塞在謝長明的芥子裏。

江南逛完了,兩人駛着鹿車,一路行到海邊。

江南的熱鬧風景是不多見,海邊卻更難得。

盛流玉一日要喝三個椰子,用的是人形,謝長明也慣着他,小長明鳥很滿足。

坐小船出海之前,謝長明先找到船家。

他拿出一袋銀子,不算很多:“出海後,你只按照預定的路線劃船掌舵,不要多話,也不要随意發出聲音,看我和另一個人。”

船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船家人!”

謝長明道:“不是。二十兩。”

船家傲骨铮铮:“我也是有骨氣的海邊人!不接客了!你們去別家吧!”

謝長明:“一百兩。”

船家:“……少爺,您什麽時候上船?”

有錢能不能使鬼推磨不知道,但一定能使人劃船。

不幸的是,那一日海上有些風浪,船不太平穩,盛流玉這只嬌氣的幼崽有些暈船,只好在半路折返。

不是乘船,是待在謝長明的肩頭飛回來的。

回到岸邊,盛流玉還是不肯消停,要繼續看海,就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又支使謝長明買椰子喝。

謝長明買完椰子回來,盛流玉坐在原來的位置,旁邊停了一只鳥,手上的紙才燒成灰燼,還沒吹散。

小長明鳥垂着腦袋,心情似乎很糟糕。

謝長明開始想周圍有什麽新奇玩意。

沒有了,已經全都玩過了。

于是,謝長明終于拿出最後的殺手锏,他溫和道:“有禮物要送給你。”

盛流玉卻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開心,而是慢慢地問道:“出來的時候,你不是說有事要做?還不去嗎?”

謝長明一怔,他走得更近了些,能看到盛流玉下巴漂亮的線條,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道:“沒有了。不用做了。”

在下山之前,他想的是以後要出去找鳥,小長明鳥留在麓林書院被魔族虎視眈眈,并不安全。不如趁着下山的機會送回小重山,探查一二,若是真的有異,也可一并解決。神谕确實麻煩,若是無法待在小重山,也要親自挑選能看顧好小長明鳥的侍衛,日夜守護。

對于這些,盛流玉都很讨厭。

可謝長明就是這種惡人、壞蛋,在哄鳥之前,永遠要先保證鳥的安全。

但現在不同了,謝長明有很多個線索認定小長明鳥就是自己的鳥,那便要把他帶在身邊,好好保護,再慢慢地探查他的身世,找到證據。

盛流玉很輕地重複了一遍:“沒有了麽?”

像是很希望與謝長明分開似的。

可謝長明知道他不想,便問道:“怎麽了?”

盛流玉偏過頭,大約是不想看謝長明了,終于道:“父親說,要接我回小重山。”

一瞬間,謝長明忘了要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維持住理智,問道:“回小重山做什麽?”

在有神谕的情況下,小長明鳥本該一直待在麓林書院,為什麽又突然喚他回去?

一定是要有理由的。

盛流玉仿佛很累地托住下巴,指尖還沾了些黑色的餘燼,抹到了臉上,是很明顯的痕跡,往日裏最在乎臉面的小長明鳥都沒在意。

他悶聲道:“他們說,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和耳朵了。”

過了很久,他們都在沉默,周圍只有海風的聲音。

小長明鳥有些緊張,他的年紀雖然小,卻是一只很有主見的鳥,想做什麽就去做,不想做的再怎麽逼他都沒有用。

可他現在還沒有做下要不要回小重山的決定。

回去不好嗎?父親和長老都那麽肯定,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是他渴望了許多年的事了,如今快要夢想成真,為什麽又要退避?

盛流玉不知道。

但他卻還是沒有等到想聽的話,謝長明沒有挽留他。

謝長明只是低聲問他:“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盛流玉道:“我不知道要怎麽說。”

從收到第一封信時,盛流玉就知道,他不想要回去。

謝長明道:“回去罷。治好眼睛和耳朵。”

如果是天命神谕,謝長明也不會讓盛流玉走。

他不信天,也不信命。

可盛流玉是要回去看病,治療他的眼睛和耳朵。

謝長明只知道盛流玉體內的魔氣大約與深淵有關,深淵是這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他跳過兩次,也誤以為盛流玉體內是魔氣,沒有立刻認出來血祭池裏是什麽。

一出怨鬼林,他就立刻派人去調查深淵,可時至如今卻幾乎一無所獲。

明天、下個月、這一年能得到消息的可能是微乎其微,也許是明年、後年、十年後,或者在謝長明死之前,都無法解開深淵的秘密。

比起這種太過不确定的可能,回小重山似乎是個很好的決定。

謝長明并不放心把鳥寄養給別人,哪怕是盛流玉的親人,他也不覺得他們把小長明鳥照顧得很好。

而且他的鳥,本就該陪着自己。

可是,如果治好了,盛流玉将會擁有一雙能視物的眼睛,能聞言的耳朵,而且再也不會因為突然遇到深淵惡氣而劇痛不已。

為此,謝長明願意稍稍放下鳥的飼養權一段時間。

他還在想這件事,盛流玉忽然道:“他們說,就快要來了。”

“以後不用再浪費時間為我補習功課了。”

“可以出去找你的鳥了。”

“我會重新翻族譜的。”

“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忘。”

他忽然将手中的靈石扔掉了。

那塊靈石落在金色的沙灘上,打了幾個滾,陷入細沙中。

最後幾句,他是用惡聲惡氣的語調說的。

“不許忘掉我。”

“要記得我。”

“要等我回來。”

扔掉靈石,是為了不要聽到謝長明的回答。

因為小長明鳥的脾氣不好,語氣很壞,特別要面子,說出這樣的話,就不會允許謝長明有拒絕的可能。

明明那麽兇,卻又好像很難過,有點想掉眼淚。

謝長明很沉默地聽完了。

他俯下.身,摘下煙雲霞,撫上盛流玉的側臉。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上面是陳年的傷疤,是可以退去,卻不願退去的印記。

粗糙的指腹觸碰到小長明鳥的眼睛、鼻子、耳垂,略過了嘴唇,最後點了一下下巴。

他的掌心并不柔軟,卻令盛流玉感覺到溫暖和安全。

謝長明認真地回答他之前說過的所有話。

沒有靈石,就在他的耳邊說。

“等你治好了再回書院讀書,功課會繼續幫你補。”

“會教你很多別的,想學什麽都教你。”

“會繼續找我的小鳥。”

“族譜不必着急。”

“答應你的事會一直記得。”

謝長明很少會說出這樣的話。

即使是說,也只會對着小禿毛講。

可實際上能夠證明小長明鳥是小禿毛的證據只有一個,其他大多都是謝長明虛無缥缈的感覺,算不得什麽鐵證。

他沒有辦法。

他想要小長明鳥不要哭,卻不會說:“別哭。”

難過的時候,哭一哭是沒什麽。

可謝長明只會想要怎麽哄他開心。

也不是全是哄鳥,謝長明說出口的話都會做到。

最後,謝長明用指腹拭去盛流玉眼角落下的一滴眼淚。

他很鄭重地對盛流玉承諾。

“不會忘。”

“記得。”

“等你。”

盛流玉終于偏過頭,願意看着謝長明了。

他不想回小重山,即使那是他的山林,有他曾經最喜歡的不死木。

可是現在,他唯一想要待的只有謝長明的肩頭。

謝長明要去找鳥,他也可以同去。

天涯海角都随他一起去。

謝長明卻不要。

盛流玉拽了一下謝長明的袖子,努力露出一個笑來,他問道:“你的禮物呢?”

謝長明坐在他的身邊:“開玩笑的,想騙你早點回去。”

盛流玉:“哦。”

他很小聲地抱怨:“不許騙我了。”

謝長明看着天真的小長明鳥,沒有說話。

小重山那邊的“快來了”,果然來得很快。

大約半個時辰後,仙船便停在了海面上。

盛流玉不要謝長明送,獨自走上了仙船。

仙船緩緩騰空,盛流玉站在船頭,衣袖翻飛。

謝長明還記得此生第一次見他時他的模樣,也如此時一般。

碧色衣衫,烏黑長發,清冷矜貴,高不可攀。

那時他們是沒有交集的陌路人。

而現在,小長明鳥是他的鳥。

謝長明看到仙船漸漸遠去,從芥子中拿出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很普通,白玉制成的,上面雕刻了許多繁複暗紋,卻因為白玉底色而顯現不出來。

謝長明捏着簪柄,釋放了少許靈力。簪子上立刻長出一簇盛放的不死花,由白玉雕琢而成,層層疊疊地擁擠着,待完全盛放,花芯燃燒,将整支簪子燒成火紅。随即有花瓣墜落,最後一瓣恰好垂在謝長明的耳側,随着微風搖搖晃晃。

雪膚烏發火玉簪,想必十分相稱。

這簪子是用博山照世泥和流玉制成的,這是兩種昂貴而珍惜的材料,謝長明慢慢雕琢出來,原本是打算送給盛流玉,讓他以後不用再舉着靈石,可以用這樣輕松又體面的方式聽他說話。

可現在已經沒用了。

所以也不必再送出了。

謝長明收回簪子,擡眼看着仙船遠去的方向。

天高海闊。

他的鳥又遠飛了。

第2卷 如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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