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三年
又是一年冬。
上完課,謝長明與陳意白一同從教室裏走出來。
天邊陰沉沉的,烏雲堆積,似有初雪将至。
這樣的天氣,獨自修煉太過無趣,适合與人圍坐火爐,談天說地,飲酒論道。
陳意白約了三兩好友,要去仙歸閣。
他們正往山下走去,陳意白道:“叢元要去,阮流霞原也要去,臨時有事去不了,你不去嗎?”
謝長明擡頭看了眼天,拒絕道:“今日有雪,我要去靈植園照看果樹。”
陳意白搖頭晃腦:“果樹有什麽好照料的?你怎麽還待在靈植園?”
才進來的兩年,書院憂心學生沒有靈石,走上不歸路,強制所有人都要做事。可學了兩年,到底也有些修為了,可以接外出的任務,得到的靈石遠比書院裏給的多,也就不再強制。而絕大多數學生也都辭去了那些事,除非和真人關系交好,做到管事的位置。
像謝長明這樣,三年還未辭工的學生幾乎是沒有的。
他養着一片果樹,結了果子也不賣,只收着一部分,另一些托人制成果脯,還能多放些時日。但也存不了多久,壞了就扔掉。
如此重複。
陳意白很為他着急:“咱們來了也有三年半了,不如多結交些人,日後走遍天下也能多些路可走。”
謝長明不為所動:“不去。”
走到路口,陳意白還在竭力勸說:“上一次,還有人問到你,說是你怎麽不參加折枝會了,你那麽厲害,不參加着實可惜。”
當年謝長明折下春時令的桂枝,名震書院。但之後卻變普通,讀書也好,修為也好,都泯然衆人,看着是個尋常人了。
陳意白着實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成日覺得是謝長明太過沉默,耽誤了日後的前程,要和他一同交友。
謝長明沉默。
不參加也就罷了,要是真的再去折枝會,只能讓別人覺得可惜。
又是拒絕。
兩人在路口分別,謝長明去往靈植園。
天色昏昏暗暗。
謝長明走進去,園內沒有別人。
書院裏的規矩也不嚴苛,先生們上完課,下課都和學生打成一片,一起喝酒,套題的也有,逼得許多先生在考試期間概不飲酒。
此時初雪将至,整個書院都洋溢着快樂的氣氛。
沒人也是正常。
若是養着鳥,謝長明大約也會去湊一湊熱鬧。可現在無鳥可養,也無事可做,湊熱鬧也沒有必要。
他在冷冷清清的院子走了一圈,坐在樹下的石椅上看書。
與盛流玉的海邊分別,已有三年了。
三年以來,但凡下山,謝長明都要去小重山。
小重山宛如一個孤島,外面有三重禁制,還有護山大陣,尋常人很難進,對謝長明而言也不算太難。
小長明鳥從前住的地方他也去過。
那是個山谷之間的平坡,一大片梧桐間藏了座宮殿,旁邊環繞着一條淨河。最右邊屋子的窗前有一棵不死木,應當是盛流玉從前提過的樹。
謝長明站在不死木上,卻沒有人推開那扇窗。
宮殿裏的燈也沒有亮過。
後來謝長明用別的法子撬開旁人的嘴,才知道是天神降世為盛流玉治療,所以小長明鳥一直待在祭壇。
祭壇封閉,不能進入。
盛流玉也在那裏待了三年了。
謝長明去看過,大約有渡劫圓滿的修為,才可以試試能不能轟開禁制。
不過謝長明沒有這麽做。
他知道盛流玉沒有出來,去了也見不到面,每次下山依舊要去。
放盛流玉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想過鳥會待在一個封閉的,連他也不能打開的籠子裏。
有點後悔。
可如果回到當初,謝長明的選擇不會變。
謝長明對着書想了一會兒鳥,又看了眼天色。
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謝長明站起身,走出靈植園。
這一次在路上遇到了阮流霞。
她問:“你也是去許先生那兒嗎?”
謝長明點頭。
阮流霞是個脾氣很壞的姑娘,此時難得有些憂愁:“許先生又把小羅叫去了,不會真生了什麽重病,又或是中了惡咒?”
謝長明倒是知道內情,卻不能告訴她。
兩人一路同行,敲響了木門。
開門的是青姑。
許先生坐在內室,周小羅似乎很怕他,一動不動縮在拐角處的椅子上。
一見阮流霞進來,立刻蹿了過去。
阮流霞攬住她,皺眉問道:“許先生,小羅有什麽事嗎?”
許先生咳嗽了幾聲:“沒什麽。慣常檢查罷了。”
阮流霞知道其中有內情,卻也清楚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看了一眼許先生,又嚴肅地盯着謝長明。
良久,終于道:“罷了,若是真有什麽大事,你們也瞞不住我。”
說完,護着周小羅離開了。
許先生沒有擡頭,對着外面道:“青姑,替我沽一壺熱酒來。”
青姑道:“咳得不夠厲害還要喝?”
許先生笑道:“所以喝熱酒。否則這樣的冷天,要喝冷酒才有意思。”
青姑拿他沒辦法,推門出去了。
許先生施了個法術,一把竹傘綴在了青姑後頭。
謝長明坐到許先生對面,輕輕撥弄着棋子,漫不經心道:“周小羅怎麽樣了?”
許先生對降臨一事頗有些研究,一直關注着周小羅,才會經常要細細檢查一番。
他道:“她年紀漸長,自己的神魂逐漸強大,而另一團隐藏起來的神魂卻漸漸消失。若是能修到洞虛,大約就能擺脫這場失敗的降臨了。”
“不過,我總覺得這和上一個人的降臨不太一樣。周小羅的修為太低了,即使降臨成功,也不過是合體修為。”
謝長明沉默不語。
這幾年來,謝長明充當打手,下山查探哪些人有可能是被降臨了。這件事主要是為了鳥,一煎真人的降臨與深淵有關,別人的也有可能。在今年年初,倒是真抓到了一個說自己是降臨的人,謝長明把人活着帶到了許先生這裏。
之後又用了些法子,終于打開了那人的嘴。可還沒等他真的說出來,便神魂爆裂,直接死得灰飛煙滅了。
許先生立刻收攏了那人的神魂,發現了很小的一團魂魄,不是屬于這個人的,而是外來客的。
但也只有死亡的一瞬,那團魂魄才會如蜉蝣一般出現一瞬,轉瞬即逝。
除此之外,除非本人承認,否則找不出任何把柄。
許先生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總之,人力難為。但也只看過那一個人的,不知道別人是否如此。”
說到這裏,以責備的目光看向謝長明。
是了。還有個确鑿被降臨了的一煎真人,卻被謝長明填了血祭池。
屋裏一片寂靜,只有許先生不間斷的咳嗽聲。
他最近病得越發厲害,到了今年冬天,連書都教不下去,只能在屋子裏養病。
謝長明瞥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也有大乘期的修為了,該停了。”
許先生飲了口茶,壓下咳嗽,笑了笑:“我又沒修什麽邪門歪道的功法,停什麽?”
謝長明知道是好言難勸死鬼,卻難得多說廢話:“入魔的功法是要別人的性命。你修的功法是以自身壽數為祭,有什麽不同?”
許先生狡辯:“我又沒害到別人,只是修自己的功法,自然大不相同,你不要诋毀我。”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那個一煎真人原來不過是元嬰修為,被降臨了幾年就到了大乘。”
謝長明與那人交過手,很清楚:“他的大乘,很虛。”
許先生偏頭看向窗外,很輕地問道:“可若是本來就天資卓絕的少年天才,被降臨後又修上幾十年,也會很虛麽?”
“不會的。”
他的臉色透着古怪的慘白,似乎強壓着咳嗽:“小時候傷了根骨,原本是注定修不到大乘的。後來養回來些,若是走尋常的路數,卻也很難。”
謝長明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只是聽。
他們認識了三年多,合作了很多回,關系也算得上熟,有些話也能略談幾句。
最後,謝長明聽他道:“你有要找的人,我也有要報的仇。”
他不再勸,放下棋子,站起身,只是道:“你有分寸即可。”
謝長明推門出去,風雪灌入屋內,冷了一些。
許潛林不自覺地握緊手腕上的菩提珠。
珠子很冰,他似乎卻将菩提珠當成唯一能取暖的熱源。
他低頭看着挂在手腕上的珠子。
年少的時候,他多有夢魇,覺淺易醒,經常長夜難眠。有人替他去拜訪大緣寺的住持,用三卷真經求來這串大師加持過數十年的法器,以靜心養神。
在那之後,許潛林是睡了很長時間的安穩覺。
三卷真經,一串菩提珠,任誰知道都要說這樁交易很不值得。
可這樣不值得的事,有人為許潛林做了無數次。
許潛林不願再看菩提珠,偏過頭,隔着薄薄的窗紙,想要看不知何時落下的冬雪。
初雪是粉白的,很細碎,輕飄飄地落在長青的竹葉上,覆了薄薄的一層,又慢慢堆積,葉尖的雪凍成冰淩,忽地墜落,清脆地響。
也是這樣的日子,年幼的許潛林被那人找到,被那人抱起,那人哄他說:“別怕。”
家中的後院本來常年四季如春,他藏在開滿花的桃樹上,陣法被人破壞後,寒冬驟臨,桃花全結成冰花,将他掩沒了。
他很怕,哭得很厲害,眼淚将那人的衣衫都浸透了。
滾燙的眼淚,冰冷的雪水,溫暖的懷抱。
他說:“我怕。”
那人似乎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有些慌張,平日裏那雙拿着劍,很穩的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大約是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氣。
後來,那雙手也教他如何握劍,如何布陣,如何施法。
從前會的,許潛林都用不了了。以後會的,都是那人教的。
那人年少成名,救過的人數不勝數,遍布天下。可帶在身邊,親自撫養照顧長大的,也只有一個許潛林。
很久之前的事,許潛林一直記得很清楚。
一閉上眼,他就能想到覆鶴門後山的那棵千年玉蘭樹。
他被那人撿回去,休養了一個冬天,到了春天時身體也沒有好,只能隔着窗看花。
那人就抱着他出門,他們坐在玉蘭樹下,周身堆滿了玉蘭樹的落花。
許潛林很怕,會問那個人:“你會一直照顧我嗎?”
像是小孩子的玩笑話,那人也當真,認真回答。
他道:“你是我救回來的,我當然要看護你。但世事無常,命途叵測,不能說一直,只能說我活着時。”
許潛林無理取鬧道:“你救了那麽多人,難道都要一一照顧?”
年節之際,小小的覆鶴門的來訪者有一多半是來拜訪感激他的。
那人不太會講好聽的話,只是道:“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他也不會說。
許潛林便很安心。
那人養着他。
不許他出門,不許他握劍,連要修的功法都是親自試過的。
許潛林有時會刻意不去想他。
可因為命途叵測,他不能不想。
很多事,太多事,沒有能避開一切回憶的辦法。
許潛林連看到桌角的刻痕都會想到那人教自己陣法時,他并不認真,用刻刀在桌上亂劃。那人也不責備他,只是問:“阿林是不是學累了想出去玩?”
明明許潛林聽覆鶴門內的人說過,那人少年時一日只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不是讀書便是修煉。
這些事,許潛林不想忘掉,不能忘掉。
他只是,只是偶爾疼過頭,想要避一避,稍微休息一會兒,哪怕只是一瞬。
于是,許潛林推開了窗。
風雪撲面而來,很冷,很冰,将那些不切實際的妄念都吹散,又帶走那些過往的記憶,最後,連眼淚都凍住了。
他用很輕的,連自己幾乎都聽不到的聲音道:“師兄。”
我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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