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入夜了,金銮殿一片愁雲慘霧,嘤嘤呖呖的啜泣聲不絕。

紀明夷卻只是木然枯坐着,一滴淚也沒掉——她如果真有眼淚的話,也早在之前那十年裏流幹了。外人眼裏她是榮寵無極的貴妃,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一般的熱鬧,可只有她自己知曉,這寵愛來得有多虛。

那些個衾寒枕冷的夜裏,先帝一次都未碰過她,她至今仍是完璧。

以致于他駕崩後,自己連個傍身的依靠都沒有。

她該恨他麽?紀明夷說不清,路是她選的,禍福榮辱也應由她獨立承擔,何況先帝明面上的确待她不錯,在賜婚聖旨頒下之時,她甚至以為這便是她夢裏的良人,他們将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到底是錯付了。

可如今陸斐死了,她也未感到絲毫快意,她最好的青春歲月已然消耗殆盡,剩下的,無非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團槁木死灰。

不,興許連死灰都做不了。

紀明夷望着姍姍走來的侍女,手裏端着一碗湯藥,“娘娘喝點甜湯潤潤脾胃罷,您總這樣傷心也不是辦法。”

自從皇帝崩殂,容太後就将這屋裏的宮婢都換了,美其名曰怕她睹物思人,可容太後真正是怎麽想的呢?

紀明夷唯有冷笑。

盡管陸斐早已下诏命其同母弟為繼承人,可自己這位皇嫂到底不尴不尬,難以安置,若立兩宮太後,容太後恐怕不悅,且輩分上隔了一層,她怎能甘心;

如若不立,她畢竟是陸斐發妻,從皇子妃一路晉升而來,禮法上也不能太委屈了她。

不能共存,唯有除之而後快。

紀明夷天生嗅覺異于常人,輕易便聞出那甜湯帶些清苦氣味,怕是加了些好東西,皺起眉頭道:“本宮現在不餓,你撤下去吧。”

侍女面露難色,顯然容太後的吩咐不敢不遵。

待要繼續勸說,可在接觸到紀明夷淩厲的一瞥後,手上不由得哆嗦起來,低着頭匆匆離去。

貴妃娘娘如今雖是強弩之末,可積威多年,也不是她一個侍婢能承擔得起的。

只能改日再來交差了。

紀明夷款款起身,撫上那紫檀木精琢細琢的棺椁,棺中人相貌雖看不分明,她想他泉下有知,也料不到她會如此收場。

只是有緣無分罷。

下輩子,可千萬別在一起了。

紀明夷嘴唇翕動,仿佛說了些什麽,可到底沒能出口,她只是決然轉身,匆匆回到寝宮,袖中藏着一枚早已準備的金錠。

容太後不能容她,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她也絕不讓這條命交代在旁人手裏,與其淪為刀下亡魂,倒不如先自行了斷。

服毒據說會七孔流血十分恐怖,上吊的人瞪眼鼓舌也很凄慘,紀明夷思來想去,決定效仿醫書古籍裏的做法,吞金自逝,據說死後可保肌膚不毀,顏色如生——哪個女子不愛美呢?只可惜,她所傾慕的愛郎,到底辜負了她的美麗。

阖目前,她默默想着,如真有來世,絕不與陸斐再度結合。

這貴妃她是再不想當了。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風光無限。

紀明夷坐在床前,靜靜注視着自己近乎剔透的肌膚,她許久都沒見過這樣鮮嫩的膚色。年歲越長,越需要胭脂水粉遮掩覆蓋,女為悅己者容,她又能為誰容?

小柔端着銅盆手帕進來,笑道:“姑娘今日起得恁早,再怎麽心急,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

她生着圓乎乎的肉臉蛋,細眉細眼,不十分标致,但卻分外喜氣,上一世,紀明夷出閣之後,便再不知這丫頭的境況,早曉得宮裏日子這般無聊,說什麽她都得将小柔帶去,聽聽笑話也好啊。

用香胰子淨了手,紀明夷随口道:“你今兒起得也不遲。”

印象裏這丫頭還挺會犯懶的,不過正長身體的年紀,貪眠也正常——經歷了陸斐那一遭,她現在對什麽都很能體諒。

小柔羞澀地道:“姑娘莫非忘了?今兒是夫人請裁縫入府的日子。”

紀明夷模糊憶起,是有這麽件事,要說她那位繼母胡氏多會持家,平日裏總說府裏入不敷出,得節衣縮食的,難得這樣慷慨,自然是為了應對即将到來的選秀——不管選不選得上,都是京中士族,總不能太丢了面子。

那些個零碎尺頭布料則多數賞給了下人,不夠做衣裳,剪成花樣子妝點鞋面還是頗有益處的。

紀明夷看對面喜滋滋的模樣,輕嘆道:“不必慌張,我為你留兩匹就是了。”

其實到陸斐登基後的那幾年,她可謂衣食無憂,什麽都不缺,但,不管屋裏再怎麽雕梁畫棟,心卻是空的,哪怕在陸斐宣召她侍寝的時候,兩人也總是和衣而卧,未曾有片刻裸裎相對,這樣形同陌路的夫妻,做着有什麽意思?

紀明夷神情恍惚,小柔只當她是擔心,遂勸道:“姑娘勿憂,您這般姿容,必能中選的。”

銅鏡中的輪廓纖秾合度,柳葉眉,杏子眼,端的如畫中人般,就連她那位面和心不和的繼母胡氏,也不得不承認,大姑娘的相貌比二姑娘強多了。

這也更堅定了她讓紀明夷去選秀的決心。

彼時京中世家尚且不知,皇帝此番大選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給諸皇子選妃,上輩子紀明夷抱着給家族盡忠的念頭惴惴入選,本以為要伺候老皇帝,哪知卻被賜婚給年少有為的四皇子陸斐,可想而知是怎樣的狂喜。

也許正因為有老皇帝比着,她才覺得陸斐樣樣都好,卻沒想到迎接她的是更深的夢魇。

再世為人,她斷不能讓人牽着鼻子走了。

胡氏得知她被賜婚之後痛心疾首,後又反複想将女兒引薦給陸斐,效仿娥皇女英之佳話,可惜陸斐沒能答應——也是,已經有她這麽個出頭椽子了,哪裏還需要更多呢?

這輩子,她幹脆送胡氏一個人情,讓她娘倆盡享榮華富貴去罷,紀明夷是不稀罕了。

草草勻了面,紀明夷施施然從裏頭出來,胡氏正候着她,親切地道:“大姑娘,待會子裁縫來了,你可得好好說道說道,別藏着掖着,到底是一輩子的事。”

不看對象是老皇帝,也舍不得讓她豔壓群芳。

一旁的紀明琪則撇了撇嘴,她就看不出這紀明夷有什麽好神氣的,娘親還說是幫她擋災,難道一去選秀就能被選上?也太自視甚高了些。

紀明夷沒有錯過這母女倆的神情變化,微微笑道:“誰說我要去選秀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胡氏呆了呆,呼吸都急促幾分,“你說什麽?”

盡管老爺未召集全家商量,可府裏幾乎都這麽默認的,一家子只需出一個,大姑娘年歲偏長,容貌又姣好,不是她還能有誰?

何況選秀的消息都放出來這麽些天了,她也沒反對呀,這會子忽然變卦?

紀明夷緩緩撫摸那些質料光滑的綢緞,慢條斯理道:“聖上下诏只說廣選淑女,自當以德才兼備為先,容貌倒在其次,還是母親覺得二妹德行不夠出衆,不足以上達天聽?”

胡氏啞然,她當然不能說紀明琪無才無德,這話傳出去往後便難嫁了,何況是她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看着自然樣樣是好的。

紀明琪不曾想對方将自己扯進來,異常憤懑,“紀明夷,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樣好的緞子,據說一匹能值百兩銀子,她自己都還沒試過呢。

紀明夷知她膚淺虛榮,只不曾想她這樣理直氣壯,竟好像自己給她做什麽都是應該的——現在想想,上輩子她的确蠢得很,為了家族勞心勞力,苦水還得偷着往肚裏咽,其實她們何曾感激她半分?

既然人各有志,那便各取所需好了。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紀明夷瞥她一眼,随即望着胡氏道,“母親若覺得陪王伴駕是無上光榮,那這份光彩我甘願讓給二妹,橫豎我素來讓她的也不少了,不差這一回。”

紀明夷生母早亡,打從胡氏主持中饋以來,明面上一碗水端平,實則處處緊着親生女兒,好吃好喝都盡供着紀明琪,就連冬夏兩季的衣裳都向來由二姑娘先行挑揀,紀明夷這位長姐反倒落在後頭,今次若非為選秀,胡氏也舍不得自掏腰包。

往常兩人拌嘴鬥氣,胡氏也總說長幼有序,姐姐該讓着妹妹。

這回正好,紀明夷自願将機會讓出,旁人總不能說她不顧及姐妹情分罷?

胡氏面紅過耳,不曾想紀明夷會當面駁她面子,更不曾想紀明夷幾時變得這樣牙尖嘴利,難道真是豁出去了?

正僵持間,門下來報,大老爺回來了。

紀明琪一聽便如得了救星,正要尋爹爹為自己主持公道,哪知紀明夷眼圈一紅,炮彈般直沖到紀老爺懷中去了。

竟好像她受了天大的欺負。

紀明琪幾乎怄血,這不惡人先告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