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斐
上輩子,紀明夷斷不能如此惺惺作态,她太自尊、也太好強了,以為做個懂事服帖的女兒,便能引來父親的關注。
可事實并非如此,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再怎麽為家族奉獻,旁人也覺得那是理所應該,相反,紀明琪只消時不時撒個嬌兒,自有一大幫人哄着勸着,逗她開心。
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往後無須做了。
紀明夷定了定神,仍舊倒在父親肩頭做垂淚狀。
紀存周有些被驚着了,大女兒向來端方自持,何事會慌亂成這樣?
紀明夷只是搖頭不做聲,一面小聲啜泣,欲語淚先流,有時候不說話反而更有力道。
紀明琪可耐不住了,“你別當着爹的面演戲,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方才不是你說的,不願參加此番選秀?”
話雖沒錯,可她這樣咄咄逼人,紀存周也覺着有些刺耳,做妹妹的再如何也不該對長姊無禮,遂斥責了幾句,又望着懷中聞言道:“怎麽回事,你親自跟爹爹說。”
紀明夷珠淚漣漣,可她并不會被紀存周這副慈父模樣麻痹了去,有後娘就有後爹,前世她在宮中如履薄冰,紀存周也沒過問半句。
歸根結底,在這兩口子眼裏,紀明琪是掌中寶心頭肉,而她則是活該被犧牲的那個。
這一世,紀明夷也不希圖什麽父愛。
她要的只是公平。
胡亂用帕子在眼角搵了搵,不然幹打雷不下雨怪得很,紀明夷仰面道:“爹爹原來已定下要我入選麽?”
紀存周有些尴尬,他以為這事沒得商量,“長幼有序,自然先該是你,再才是你妹妹。”
紀明夷運了點力,緩緩從他懷中掙脫開來,“話雖如此,也不是沒有辦法。”
她冷笑道:“若母親還在,想必我早該定親了。”
京中風俗,女兒自及笄始談親事,她如今都十六了,放在差不多的人家,說不定連孩子都養了兩個——若非胡氏早料到有此一出,推三阻四不許她議婚,何至于蹉跎至此?
甚至于選秀的消息剛放出時,便有不少人家倉促拟定親事,不都是怕把女兒往火坑裏推麽?
紀存周愈發窘迫,他自然知曉此中道理,但,一家子必得出一個,那自然是明夷中選更好些,她不但模樣出色,性情亦溫婉純良,不比明琪淘氣,有冒犯聖顏之嫌。
紀明夷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爹爹因疼我才想讓我為嫔為禦,這樣好的喜事,我更不該與妹妹争搶了。”
她語帶譏諷,兩口子都僵了臉,胡氏實在忍耐不得,“大姑娘,論理你是快出閣的人了,我不該與你争競,只是這話實在冤枉,這些年樁樁件件,我哪點對不住你?”
要說疼明琪比疼她多些,那原理所應當,胡氏不覺得有何過分,她做後母的,好歹還沒打罵過她呢。
紀明夷涼涼道:“您扪心自問,若我娘還在世,今日局面又該如何?”
提到死人,胡氏不禁有些發毛,前頭夫人是難産而去的,說不上與她有何牽扯,但,先夫人死前是否聽說了什麽?她心裏總存了個疑影。
紀明夷與明琪又只差了半歲,虧得是女兒,人家才不計較,若換做兒子,只怕早就刨根究底起來了。
這事原是紀存周不地道,那夜喝多了酒不知怎的誤打誤撞……壞了女兒家的名聲,連帶着胡氏也被人指指點點,這些年他自覺有愧,因此多方容讓,哪怕明知胡氏持家未能一碗水端平,他也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如今紀明夷一席話卻提點了他,他似乎愧對絲娘更多些,若絲娘泉下有知,知曉他要将明夷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将作何感想?
陸斐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無邊的黑暗裏,一眼望不到頭,只是不斷下墜……他知道那是陽壽已盡的預兆。
自然是不甘心的,正值英年,壯志未酬,還有許多抱負未能實現,怎麽能就這樣離開了?那是他的江山。
哪怕後嗣無繼,可他畢竟投諸了畢生的心血。
還有明夷,他走後,她該怎麽辦?這些年兩人相敬如賓,縱使尊寵無極,可他畢竟沒給她一個孩子,不知母後可會遵照遺願好好照拂。
說起來原是他無能,千不該萬不該得了這要命的病,不但顏面掃地,就連盡一盡為夫之道都不能夠,哪怕擁有世間最美麗絕倫的妻子,也只是空入寶山,空手而回。
陸斐唯有苦笑。
再度睜眼,周遭卻是熟悉不過的裝飾,朱紅的架子床,月白的紗帳,就連窗棂都是用淡青的宣紙糊的,而非往後那十來年一片明黃的景象。
令他想起少時所居的寝宮。
陸斐有些恍惚,從錦被裏伸出一只手來,白皙的肌理,略深的經絡,不似印象中那般布滿老繭——因為晝夜批閱奏章的緣故。
他這是……回到從前?
陸斐呼吸急促起來,他那病也非天生就有的,而是後天遭人謀害的緣故,而今他還未加冠,或許那人還未來得及動手?
帶着此種大膽念頭,陸斐屏住呼吸,伸手向被中去,炙熱彈動,确乎是少年人該有的景象。
他幾乎喜極而泣,興許上天憐憫他不公,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這回,他要做一個至情至性的丈夫,絕不讓明夷含屈忍辱。
他幾乎要立刻跳下床去找她,可随即才想起,兩人尚未成婚,不該唐突佳人,最遲,也得等賜婚聖旨頒下之後。
只是,距離那場選秀還有多少時日?
可巧內侍進來傳膳,陸斐便恍然無意地提起,“母妃近來身子可好?我正要向她請安。”
內侍笑道:“容妃娘娘忙着選秀之事,想來再過三五日便能清閑。”
原來如此,看來他不用等太久。陸斐颔首,“你放下東西出去吧。”
內侍笑意愈深,“娘娘特意吩咐禦膳房做了殿下愛吃的菜色,殿下多少嘗幾口。”
陸斐心頭一暖,他雖非容妃親生,可這些年容妃待他一直視如己出,哪怕有了親生骨肉也未有絲毫怠慢,一日三餐分外精心,得母如此,兒複何求?
正要舉筷,他忽一滞。
上輩子他曾暗地找人查證,得知他不舉之症,乃因服用了棉籽油之故,天長日久,乃成大患。棉籽油并非常物,想來唯有混入飯菜裏,方能神不知鬼不覺,可他身為皇子,一飲一食莫不來自宮中,又有誰得此通天之能,暗自毒害?
且若真要他死,天底下多的是穿腸之毒,何必用這樣細碎費時的手段?
陸斐不由想起一個人來,輕聲道:“小弟今年也有六歲了罷。”
內侍陪笑,“正是呢,陛下與娘娘正商議該尋哪裏的先生為十殿下開蒙,殿下若有認得的大儒,不妨接到宮中來,那是再好不過的。”
陸斐笑意模糊,“小弟的前程,我自然須當心的。”
他怎麽能忘了呢?他沒後嗣,最大的受益人該是十弟,那幾年身體每況愈下,容妃催着他立十弟為皇太弟,如今想來,恐怕是籌謀已久的。
只有她有這個動機,也只有她有這個機會。
之所以現在才動手,大約也因為十弟亦已長成,而無夭折之憂——無論如何,容妃想讓幼子繼承大統也太難了些,只有他先鋪了路,之後再順理成章兄終弟及,那才叫和和美美呢。
陸斐望着那桌熱騰騰的飯菜,心底已然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