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見面
選秀結果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
如紀家這般,卻是五味雜陳。
胡氏再想不到聖上此番大選并非為貪圖美色,而是要給諸皇子娶妻納妾,早知如此,說什麽她都得将紀明琪硬塞進去——大好的機會卻被她親自斷送了。
胡氏痛徹心扉,看着女兒傷痊之後,左足仍一瘸一拐的,愈發愧怍難言,這下損了相貌不說,上哪兒能尋着比皇子府更好的親事?
又有點疑心紀明夷是故意,不會從哪兒探聽得消息,設局陷害她們母女?何況那蹄子的臉好得飛快,愈發顯出其中有詐。
但,這事對紀明夷本身無甚好處,本來該她參選,好好的皇子妃不當,作甚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傻子才這般糊塗。
不提胡氏反複猜疑,紀明夷可懶得睬她,從始至終她都沒想過給紀明琪使絆子,是胡氏自作聰明,才害了自家女兒。
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紀存周則更加捶胸頓足,雖說不定許配給哪位皇子,可憑着大女兒這般相貌,他心眼裏已覺得自己是半個國丈,如今倒好,煮熟的鴨子飛了。
沉痛之下,紀存周每日下了官署也不立刻回來,倒是流連秦樓楚館中,惹得胡氏愈發不悅,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毫無昔年恩愛光景。
府中暗流湧動,紀明夷依舊怡然自得,閑時則到壽安堂去點個卯,過得自在極了。
她祖母許老夫人是個不茍言笑的老人家,膝下原無生養,當初從族裏過繼了個孩子,便是如今承爵的紀存周。
既無血脈之親,許老夫人與子侄輩亦不親近,前世,紀明夷也只是例行公事稍加照拂,并未有過多交心,但,當初胡氏硬要将紀明琪送進宮中替她“分憂”時,一家子卻只有這位老太太提出反對,許老夫人獨一句話:如此做法,讓夷丫頭何以自處?
彼時,紀明夷方恍然醒悟,原來疼一個人不該瞧他說些什麽,該看他做些什麽。祖母看似不聞不問,但實則處處将孫兒們放在心上,只是因着個性的緣故,不善表露而已。
兩世為人,紀明夷自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令親者痛仇者快。她日日從園中摘了鮮花送去壽安堂中,又親自縫制加了藥材的香袋,好讓祖母夢中安枕。
老太太板着臉,“什麽花裏胡哨的,我不要它。”
紀明夷莞爾,情知祖母怕她辛苦,“都是些小玩意兒,費不了多少精神,您瞧瞧,我的針線活也有所長進呢。”
遇上這樣死皮賴臉的孫女,許老夫人也拿她沒辦法,“有這些讨好我的工夫,不如給你母親送去。”
紀明夷笑意淡了些,“母親那兒有二妹在呢。”
她并不打算修複與胡氏的關系,一來罅隙已經鑄成,難以彌合;二來,她跟紀明琪又存在天然的競争,除非她将來嫁個一無是處的相公,過得窮愁潦倒,否則胡氏怎麽都不會甘心的。
許老夫人唯有感嘆,她自然知曉紀明夷的難處,也欣賞她素性要強,但,女孩子總歸要出閣的,胡氏身為主母,這婚事焉能不經她手?
“前幾日的大選,你若去時倒好了。”許老夫人忖道。
紀明夷輕撫腮頰,那裏仍有幾塊尚未消退的紅斑,自怨自艾道:“只怪我時運不濟。”
她才不想嫁給陸斐,但,要另尋一門親事也不是那麽容易,還得提防胡氏從中作梗。
這也正是她日日跑來壽安堂的目的,老太太雖說不大管事了,可輩分在那裏,只消她老人家肯幫着說兩句話,紀存周也不好不應。
當然,得先找着合适的成婚對象再說。
從壽安堂出來,迎面撞上小柔,手裏牢牢抓着一封帖子,“姑娘,五公主請您入宮一聚呢!”
小丫頭的眼睛放着光,她向來覺得自家姑娘天姿國色,生來得配尊貴之人的,前兒紀明夷沒去成選秀,小丫頭比她還怄氣,嘴角撅成了油葫蘆。
幸好老天開眼,這不,機會又上門來了。
紀明夷很不願接下這封信函,無奈她給五公主當過幾年伴讀,勉強算得半個手帕交,有些許情分在,對方盛情相邀,總不好不應。
雖說進宮有遇上陸斐的風險,但也未必那般湊巧,何況……陸斐未必認得出她。
多年相處,尚不足以令他鐘情,數面之緣就更不會了。
紀明夷回屋換了件鵝黃衫裙,又戴上幂籬,也只有在她這般年歲敢穿這樣鮮嫩的顏色——是對逝去青春的緬懷,往後再不會有了。
五公主對她倒是一見如故,立刻抓起她的手,又嚕嚕蘇蘇道:“前兒你是沒見着,誠意伯府的兩位小姐傲得跟什麽似的,逢人就拿鼻孔望天,我瞧着脖子都快抻斷了,若你在場,倒要看看她倆能否神氣起來……”
還是讀書時結下的梁子,五公主同二公主不睦,當初這幾位小姐沒少狐假虎威,處處擠兌,幸而那位盛氣淩人的二公主早已出嫁,不然還有得鬧。
紀明夷微微笑道:“公主千金之軀,何必同她們計較。”
五公主也到了将笄之年,只因嬌生慣養的緣故,仍是小孩子脾氣,不過她今兒倒不是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向紀明夷倒苦水。
她更關心紀明夷的終身。
小姑娘一雙眼睛亮瞪瞪的,“紀姐姐,你那天是故意不來罷?”
她雖然天真,倒還不傻,怎偏偏趕上選秀當天吃錯東西?紀明夷不是這樣不謹慎的人。
五公主嘆道:“早知道我差人報個信倒好了。”
以為紀明夷是不想嫁給皇帝——其實她也不想,父皇都那麽老了,紀姐姐卻像初生的芙蓉花一般水靈漂亮,那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麽?
不過給她當嫂子倒是不錯,她幾位哥哥都很年輕,資質也還過得去,勉強算是郎才女貌呢。
紀明夷啼笑皆非,很懷疑吳貴妃平日都教了她什麽,吳貴妃自己又沒皇子,犯不着為皇子們的婚事操心呀。
五公主以小大人的模樣搖頭感嘆,恨不得将幾位兄長的脾氣性情歷數一遍,虧得她記性不好,最後只能抓個典型,“父皇這回沒給四哥賜婚,我瞧着四哥怪失望的。”
隐約聽說對方是永平侯府的姑娘,那不恰是紀明夷?不過時運不巧,偏趕着侯府沒送人過來,陛下正着惱呢,王淑妃又在一旁加火添柴——她膝下育有大皇子,本就與容妃敵對,自然巴不得這對母子吃癟。
皇帝便說要緩一緩,橫豎四殿下尚未加冠,不着急。
紀明夷幽然嘆了口氣,她是巴不得陸斐快些定親,自己也好功成身退,不然他不着急,她就該着急了。
五公主正陪她發呆,忽然望着廊下大聲喚道:“四哥!”
紀明夷一愣,擡首望去,便看到一個身形颀長的男子快步向這邊過來。
那是……陸斐?
她其實已不太記得陸斐年輕時是何模樣,記憶分明的那幾年,他終日案牍勞形,已然早生華發——寧願對着奏折都不看她,難怪老得這樣快。
此刻定睛看去,卻比印象裏鮮活得很,鼻如懸膽,目似朗星,帶着英姿勃發的少年氣。
臉頰還泛出淺淡暈紅,想是一路小跑緣故——做什麽這樣情急?如今他倆不過點頭之交而已。
短暫的愕然過後,紀明夷神色恢複如常,她不恨他,便犯不上刻意冷淡,雖然心底确有些微不平衡,但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這輩子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只需以尋常心态看待則可。
紀明夷淺淺施禮,“臣女參見四殿下。”
“免禮。”陸斐好容易克制住聲音裏的激動。
腦海裏排演過無數次的重逢,不曾想會在此刻實現。她比他想象中更美麗端莊,也更落落大方,仿佛是廟裏的菩薩像投做人身,寶相莊嚴,生來如此。
陸斐小心翼翼後退半步,以免唐突,“紀姑娘怎麽有空前來?”
難道是特意來找他的?心情愈發跌宕起來。
五公主給他澆了瓢涼水,“是我請紀姐姐來的,正說起選秀之事呢。”
陸斐臉上一黯,他不明白賜婚之事怎會起了變數,難道因他重生一遭,連姻緣也變得坎坷了?
他自然想不到紀明夷不願嫁他,當初兩人雖相交不深,可永平侯府境況他多少有所知覺,紀明夷巴不得能擺脫那位繼母,如今正是大好良機,她怎麽會甘願放棄呢?
也許真是運氣不巧。
陸斐努力撐着笑臉,避免讓自己看上去像見色起意,“紀姑娘若覺得遺憾,不如我去勸勸父皇,再不濟,容妃娘娘也能幫忙……”
紀明夷神色微微冷淡,“殿下好意臣女心領了,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必強求。”
她這樣斬截,不像是托辭,陸斐一怔,還要說話,五公主忙道:“紀姐姐,你先回去罷,母妃那裏我會代為問候的。”
紀明夷輕輕颔首,轉身離去。
這廂五公主便向着陸斐埋怨,“四哥,你怎麽這樣猴急,我都替你害臊。”
似紀明夷這般絕色麗姝,必然自尊極強,縱要婚配,也須請了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去府上提親,私底下算怎麽回事?
這麽一說,陸斐也覺得自個兒有些莽撞,看不出來小五人小鬼大,懂得還不少。
五公主又一本正經道:“四哥,你可得想清楚了,若只是因同情而将紀姐姐納入府中,不但紀姐姐委屈,我都替她不平,到底是一輩子的事。”
畢竟兩人以前不是沒見過面,若早有此意,怎麽先前不說?倒要她一個小姑娘在其中拉纖保媒。
五公主攤開一雙纖纖玉手,理直氣壯索要酬勞。
陸斐答應幫她抄三天課業,這才罷了,隔欄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幕,他驀然想起前世,原來當紀明夷第一次以公主伴讀身份入宮之時,他便已牢牢記住了她。
彼時她身着一襲湖藍衫裙,打扮如尋常宮婢般,卻是那樣聘聘婷婷,峭拔出衆。
這樣昳麗的仙娥,理當不屬于人間,他又豈敢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