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喬遷

許從溫的到來得到紀家上下一致歡迎。

就連向來挑剔的胡氏都難得和顏悅色,有意放任紀明琪與之交好。其實她往日是看不上這門親事的,兩家雖勉強算得門當戶對,但這許少爺性情柔糯,不像能有大出息,胡氏私心裏更希望女兒能夠高嫁,只是選秀剛過,一時還不好四處走動,只能将就着,騎驢找馬罷了。

再則,能給紀明夷添添堵還是快意的,誰叫這死丫頭淨給她使絆子來着?

有了母親的鼓勵,紀明琪愈發勇氣十足,有幾回竟大着膽子闖進壽安堂去,哪怕老太太正在同許從溫說話。

許從溫不堪其擾,但礙着親戚情分,當面也總是和和氣氣的,只時不時向紀明夷投來無奈的目光。

紀明夷……只好裝作沒看到。

她雖然有那麽點同許從溫繼續發展的意思,可女子該以矜持為先,難道要她當面跟紀明琪争風吃醋麽?她還做不出來。

且八字都沒一撇,她跟紀明琪身份上、親緣遠近上都是一樣,難道像小時候那樣拉幫結派、不許誰跟誰玩?

都也不是小孩子了。

許從溫無奈更深。

許老太太則是饒有興致地旁觀一切,到她這把年歲,什麽世情都看淡了,什麽盲婚啞嫁父母之命的,她也懶得插手,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溫哥與夷丫頭若命裏要走到一起,別說只是個小姑娘,公主來了都拆不開。

許從溫:……咋感覺他是在孤軍奮戰?

這日許家寄來拜帖,說是新居已定,就在城北梧桐巷一帶,風景幽美,還有個老大的花園子,請姊妹們有空前去賞玩。

紀明琪立刻來了興致,她自從左腿受傷之後便甚少出門,加之與她交好的幾個女孩子都各有歸宿,各自悶在屋裏繡嫁妝,連個消遣作伴的樂子都沒有。

她倒是想自己過去,無奈孤男寡女的,怕被人說閑話——到底許從溫也只是她的備選,還沒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且來信末尾還特意附注了一筆,說是最好結伴而行,方便待客。

紀明夷心中一暖,這是怕她尴尬,至于為何不單獨邀請,想是怕胡氏抓着大做文章。

紀明琪也有些覺得,對方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頓時微覺惱火,“你去嗎?”

紀明夷颔首,“自然。”

正好她有些事想問問許從溫——前世,許從溫的生意就做得極大,只是重心不在京城,少有人知道。看來此人的頭腦不在讀書,其他事上卻極有天分。

紀明夷自己不擅長商賈之道,若能将母親留下的資財請他代為管理,不圖盈利,總歸保險得多——胡氏就對她娘生前嫁妝垂涎已久,将來出閣,只怕胡氏還得動些歪心思,不如早作打算。

紀明琪看她這副坦坦蕩蕩的模樣,倒顯得自己形容猥瑣,撇唇道:“其實我倒沒多少興趣,只是幫你避嫌,勉為其難随你走一趟。”

紀明夷忍着笑意,“那便多謝二妹了。”

兩人向胡氏打了招呼,胡氏身為主母,理當親自為她們準備馬車。

只看着女兒濃妝豔飾,一旁的紀明夷卻素樸清淡,胡氏微不可見皺了下眉,明琪這樣妝扮也太刻意了些,瞧瞧人家多機靈,不過是家常聚會,以尋常面目相見即可,凡事過猶不及。

不過明琪容貌本就偏于遜色,若再效仿一樣打扮,只會愈發被比下去,胡氏想想愈發心梗,那前頭夫人也沒多美貌,怎麽生出的女兒卻這樣麗質天成?簡直像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

本來還想跟着照應一二的,這下也沒心思了,只交代紀明夷好好盯着妹妹。

紀明夷覺得這話意有所指,萬一那兩人摟摟抱抱起來,她是不是還得制止?

不過她想紀明琪雖然主動,也不至于活潑到這份上,至于許從溫……倘若他連推開一個女孩子的力氣都沒有,那此人也不必嫁了。

不提紀家熱熱鬧鬧,另一頭陸斐與五公主也換上便服,偷偷摸摸溜出皇宮。

頭一遭有這樣新奇的體驗,五公主像小兔子般在車廂裏蹦來蹦去,興奮地道:“四哥,咱們現在是去捉奸麽?”

陸斐面無表情瞪她一眼。

五公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改口,“不對,不是捉奸,是去……英雄救美!”

很高興自己想到一個恰如其分的形容,“紀姐姐怎可能看上許家呢?”

看不上麽?陸斐目光沉沉,前世的他很有把握,哪怕兩人沒有夫妻之實,可紀明夷對他的關切是實實在在的,一年四時噓寒問暖,留心他吃飯穿衣,許從溫算得了什麽?不過是個遠房表兄,何況他很久沒從紀明夷口中聽到這幾個字了。

但,她是真的不在意麽,還是刻意在他跟前避嫌?

陸斐莫名有些心浮氣躁,固然他與紀明夷同享了十年光陰,但,對這一世的紀明夷而言,許從溫才是那個有着更多回憶的人。

一想起這姓許的小子比自己早七八年認識明夷,也許還要久,陸斐就覺得相當不爽。

這也正是他急不可耐趕來宮外的目的,最遲他也得在許家下聘之前,阻止這門親事。

五公主悄悄往角落裏縮了縮,此刻的四哥……好像有點可怕呀。

許是他們離宮的時機太巧,又或許連老天爺都站在他們這邊,陸斐很幸運在梧桐巷外“偶遇”上紀家的馬車。

五公主立馬從窗戶探出頭來,高喊道:“紀姐姐。”

紀明夷:……她怎麽會到這兒來?

還有,印象裏五公主是個路癡,連自家皇宮都能迷路,又怎能準确地找來這處陋巷?

除非有神人暗助。

果不其然,随即便見陸斐施施然走下馬車,彬彬有禮向兩人拱手,“紀姑娘,又見面了。”

紀明琪眼睛一亮,她雖然沒見過四皇子,卻早已聽聞這位四殿下的大名,雖然生母不顯,卻是諸皇子中容貌最盛的一個,如今又得皇帝倚重,只怕前途無量。

聽說半月前的選秀亦有為四皇子擇媳之意,可惜她沒去,不然這名額就該是她的了。

紀明琪立刻嬌怯怯地施禮,“殿下安好。”

可惜怕叫人看出左腿的異樣,動作幅度不能太大,不然她說什麽都要擠到前頭去。

陸斐的目光只膠着在紀明夷身上。

紀明夷草草肅了肅,好險沒說出那句“好狗不擋道”,心裏雖覺得此人不識好歹,面上只客客氣氣的:“四殿下怎麽想起出宮來了?”

陸斐娴熟地拿妹妹做幌子,“是嬌嬌的意思。”

嬌嬌是五公主的小名。

五公主雖也覺得對方太駕輕就熟了些,可誰叫她有把柄在人手呢?只得配合道:“紀姐姐,方才我們本打算到你家去的,可門房說你往梧桐巷來了,便追了上來。”

這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跟她四哥倒是如出一轍。

紀明夷攤着手,“不巧,今日我們姊妹亦分-身無暇。”

自家親戚,可不好将外人帶着。

五公主面露躊躇,陸斐也琢磨該如何尋個更合适的借口。

紀明夷以為這倆該打退堂鼓了,正要催着紀明琪動身,哪知紀明琪卻甩開她的手,笑吟吟地道:“這有何妨?不如一齊到許家喝杯水酒便是,我想許表哥也不會介意的。”

太難得了,這樣出風頭的契機,雖然對方是沖着紀明夷的面子,可誰叫她也在場呢?自然與有榮焉。

那可是宮中貴人,紀明琪說什麽都不能放過這種機會,興許酒過三巡,四殿下就會被她美麗善良的氣質打動,進而愛上她呢。

紀明夷看她一臉陶醉的模樣,忽然覺得帶她出來是個錯誤。

陸斐兄妹卻是求之不得,忙忙地就答應了。

到了許家,許從溫之母許薛氏見來了許多客人,起先唬了一跳,後來聽說還有皇子和公主,臉上便喜不自勝。她初來京城,在本地都還人生地不熟的,想不到能結識皇親國戚,真真前世攢下的功德。

對紀家姊妹也愈發親熱起來,紀明琪恨不得昭告天下是她一個人的功勞,可惜五公主跟塊黏豆包似的纏着紀明夷,明眼人都看出她倆交情更好些,紀明琪只得銜恨喝了杯悶酒。

至于許從溫,他被母親打發跟四皇子拉攏關系去了,許從溫本人無心仕途,無奈許薛氏跟天下所有母親一般望子成龍光宗耀祖,他也只能勉強敷衍。

只抽空向紀明夷投來抱歉的目光。

紀明夷一笑置之,她沒什麽好介意的,從那兩人硬要跟上來,她便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有跟許從溫單獨說話的機會。

只是,陸斐為何要如此做?他成親的願望有這般強烈麽?

紀家雖然地位不錯,在京城還算不上獨樹一幟,大可以從容挑揀一位更匹配的皇子妃,陸斐也不像認死理的人。

紀明夷只能歸結為對方吃錯藥了。

從梧桐巷出來,已是夕陽西沉,天邊霞光萬丈,黃烘烘跟燒糊了的鍋底似的。

紀明夷心情分外糟糕,偏五公主又拉着紀明琪說要去古華軒買字畫。

紀明琪立刻就答應了,她雖然舍不得四殿下,可讨好五公主也是很重要的——畢竟五公主不止一個哥哥,說不定還能旁敲側擊打聽出更好的呢。

為此,她甚至甘心出點血,用自己的私房錢來哄公主開心。

紀明夷可不願做這冤大頭,紀明琪有胡氏兜底,自己點點滴滴可都來源早逝的亡母,輕易浪費不得。

哪怕五公主跟她頗有交情,說到錢就是另一回事了。

五公主遺憾道:“好罷,那四哥,你好生送紀姐姐回去,有丁點差池我可是不依的。”

陸斐沉悶地應了聲。

紀明夷忽然疑心這兄妹倆聯合設下圈套,就為了騙自己跟陸斐獨處,五公主可不像這樣揮霍無度之人,何況她也不缺錢。

無奈那兩人腳程飛快,一陣風吹到古華軒去了,徒留下紀明夷在這尴尬處境裏。

陸斐倒是有意與她保持距離,兩人呈對角坐着,吃一塹長一智,他似乎也意識到上回的舉止有些不妥。

紀明夷克制自己不去看他的側影,反正看慣了的,有什麽稀奇?只有紀明琪這樣沒見過世面的才驚為天人。

陸斐沉默片刻,還是問道:“聽說許從溫向你提親?”

他怎麽知道,難道許從溫方才酒後自己說的?紀明夷有些狐疑,沒看出表哥酒量這樣不濟,醉醺醺把什麽都倒幹淨了。

有些微不快,紀明夷耐着性子,“臣女是否婚配,與殿下并無幹系。”

言下之意,嫁不嫁人、要嫁何人都是她自己的事,陸斐有什麽權力在其中橫插一腳?

陸斐輕哂一聲,低低說道:“方才,許夫人對五皇妹甚是親切。”

看似不相幹的一句話,紀明夷還是從中品咂出些許滋味來,的确,論起來她跟紀明琪才是許薛氏的正經親戚,可方才許薛氏幾乎将她們撂開不管,一門心思給五公主端茶遞水去了。

若單是奉承貴客,似乎不必做得這樣明顯,除非……許薛氏另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紀明夷沉住氣,“你不用挑撥離間,心窄之人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陸斐頤然道:“你能看得開當然最好,只是婆母如此,做兒媳的難免受些苦楚。”

紀明夷其實已有些動搖,許薛氏這樣攀龍附鳳,還妄圖讓兒子尚主,的确是個問題,許從溫的性子也不像能跟家中斬斷關系的。

但,她又怎肯讓陸斐得了意去?真論起婆媳關系,容妃亦非善茬,上輩子她不也熬過來了,許薛氏不見得比容妃更難對付。

紀明夷輕哼一聲,“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殿下有空操心旁人,不如多想想自己才是。”

眼看着馬車辘辘快到紀家,紀明夷待要起身,袖中忽然掉出幾張字紙來。

陸斐幫她撿起,失笑道:“怎麽你出門連房契地契都帶着?”

紀明夷臉上微熱,“哪條律法規定不許麽?我樂意當個守財奴。”

本來想請許從溫幫忙瞧瞧是否有可供投資的鋪面,偏那會子被這兄妹倆打岔,紀明夷便沒好意思拿出來。

陸斐已看出她的用意,沉吟道:“你若需要,我那裏倒有得力的人手,改日讓他們幫你瞅瞅。”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紀明夷才不承他的情,接過那幾張字紙,簡單道了聲謝,只道:“殿下出身高貴,是要成大事之輩,我這等小門小戶實在入不得您法眼,往後還是分道揚镳的好。”

陸斐見她語氣急促,如避豺狼虎豹,嘆息道:“你若還為上次見面的事生氣,我已道過歉了,且我說過,在征得姑娘許可之前,不會擅自求父皇賜婚,姑娘何以還這般不悅?”

紀明夷知道自己不該為上輩子的事遷怒于他,可誰叫那些記憶太過根深蒂固,情不自禁就帶了出來。

就算這輩子他還沒來得及傷害她,她也不可能跟他好好相處下去了。

說起來,陸斐硬要追求她是很奇怪的,既然只打算讓她當個擺設,換誰不都一樣麽?

思來想去,紀明夷覺得還是這張臉的壞處,只有娶一個最美的花瓶,陸斐才能理直氣壯為她守貞,并順理成章将一切女人都拒之門外。

上輩子,陸斐沒有碰她,可也不曾納過別的妃妾,紀明夷猜測他早已有了心儀之人,可那個人會是誰呢?

紀明夷曾查遍朝中家譜,依舊一無所獲,亦不曾見陸斐對其他貴女流露出異樣,只除了……

“容妃娘娘近來可還安好?”紀明夷忽然問道。

這話本來有些突兀,陸斐卻也不覺得,只道:“娘娘聖寵優渥,自然是安好的。”

語氣裏卻帶點冷意。

果然呢,紀明夷嘆道:“宮中居大不易,你要好好照拂娘娘,到底她才是殿下至親之人。”

陸斐下意識咬緊牙關,“當然。”

容妃對他的恩德,他自當念念不忘。無論誰被人設計絕了後嗣,這份仇都不是能輕易泯滅的。

只待來日,他必會讓容妃親嘗釀下的苦果。

這副神情落在紀明夷眼中,卻是另一番景象。如她猜測的那般,提到誰陸斐都波瀾不驚,只有容妃是他的逆鱗。

兩人既非親生母子,相差也不過十來歲,宮中相處日久,難免生出情愫,當年高宗皇帝對父親的武才人不就如此麽?

是她錯了,自以為能在他心中占據一席之地,其實從最開始就只是妄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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