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狀元
吳貴妃一句話令紀明夷六神無主。
但下一句卻更叫她膽破心驚。
吳貴妃抿了口茶,輕描淡寫地道:“本宮聽聞紀氏有好女,那日選秀之初,本來想請陛下立你為妃的。”
紀明夷:……
她該表示榮幸麽?不,她辦不到。
論年歲老皇帝都能當她爹了,何況上輩子是他兒子的妻房,真要納了她算怎麽回事?都說髒唐臭漢,紀明夷自個兒可接受不了。
好在吳貴妃自己改了口,“後來想想,你如花似玉的女孩兒,讓你進宮是委屈了你。如今見了面,本宮更舍不得讓你服侍陛下了。”
雖則以紀明夷的美貌與聰慧,足以與王淑妃容妃等人抗衡,然而今日一番深談,吳貴妃但覺她談吐斯文有禮,是個玲珑剔透的妙人兒,真要把她困死在這四堵紅牆之內,吳貴妃倒舍不得。
“可惜本宮膝下無出,否則說什麽都要請陛下下旨賜婚,不能便宜旁人。”
算是對她很高的評價了。
紀明夷則是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還好吳貴妃沒皇子,這輩子說什麽她都不想嫁給皇親國戚——既為內親,則免不了時時要與陸斐見面,那對她是種折磨。
其實吳貴妃用不着惋惜,她雖然做不成兒媳,可吳家若有出色兒郎,譬如貴妃侄子或外甥,她倒是很樂意相看相看。
然而這話由女子主動來說也太不矜持了些,紀明夷猶豫再三,還是沒好意思張口。
吳貴妃也乏了,“五公主之事,本宮且不怪你,只她這樣肆意妄為,又幾次三番偷出宮去,本宮總得給她個教訓,便讓她靜靜心,你也容她消停些罷。”
紀明夷連忙應諾,“自當遵從娘娘之意。”
出來時,她懷中抱着一匣金葉子——到底是貴妃,出手可真闊綽。雖則吳貴妃此舉也有敲打她的意思,但總歸給她的嫁妝增色不少。
紀明夷美滋滋地打算回家去,哪知一個面熟的小太監卻撞到跟前來,“紀姑娘,容妃娘娘有請。”
紀明夷認得是毓秀宮中人,今日是什麽日子,個個都想找她說話。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上京城第一美女,說親的快踏破門檻了呢。
紀明夷自然是不能拒絕的,她才蒙貴妃召見,若擋了容妃之約,只怕容妃就該以為她是貴妃黨的——此婦的心胸不說比針尖還小,但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
毓秀宮的布置不如椒房殿奢華,卻顯得雅清許多,容妃本就出身書香門第,又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約內秀,一把修竹腰,兩只含情目,不看人的時候也像帶着三分水色,難怪能在後宮這個群英荟萃的地方脫穎而出。
上輩子紀明夷算是間接因她而死,但紀明夷并不十分恨她,換做她處在那個位置,說不定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宮廷鬥争,不過是成王敗寇。
但這并不表示她就能與容妃和平相處了。
紀明夷平靜施禮,容妃則眯細着眼打量她,“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阿斐為你魂不守舍。”
紀明夷半點也不驕傲激動,“娘娘謬贊了,臣女米粒之珠,焉敢與皓月争輝。”
論相貌,容妃其實算不上佼佼者,她吸引人的是那股幽涼如水的氣質,加之對定熙帝心理的把握——見多了恃寵生嬌的,溫柔解語的,反而是容妃這樣若即若離,更令人愛不釋手。
因此才能早早坐上高位,又将彼時還年幼的四皇子交由她撫養——貴妃都沒這份福氣。
紀明夷其實是有點奇怪的,容妃當時不過二十出頭,怎就知道自己懷不了皇子,寧願帶這麽個拖油瓶。
何況,後來不是成功懷上十殿下了麽?十殿下還健朗得很。
容妃也不像一般産後的婦人那樣發福,依舊清瘦得剩一把骨頭,哪怕眼角已露出細紋,在定熙帝眼裏,她仍是江南水鄉那個一見傾心的少女,并未随歲月更改分毫。
她這樣盯着容妃打量,容妃竟感到輕微的不自在,還從沒人敢這樣直勾勾與自己對視,她一個沒落侯府的女兒哪來底氣?
不是為了穩住陸斐,容妃才懶得摻和這趟渾水。
她抿了口熱茶,閑閑道:“那日選秀……”
類似的開場白紀明夷都聽膩了,一個兩個就不會想點新鮮說辭,不知道的還以為就她一個參選。
耐心聽完容妃的套路,紀明夷認真道:“娘娘的好意臣女心領了,只是婚姻當結兩姓之好,既無緣分,便不必強求。”
總之一句話,那天她臉上冒痘無法見人,說明天意不想讓她嫁給四皇子,這福氣還是給別人罷。
容妃臉上僵了僵,很懷疑這女子是否欲擒故縱?她都纡尊降貴來求親了,她還敢不應?想是怕答應得太容易會自貶身價。
想了想,容妃強笑道:“你若是顧慮王淑妃,陛下那裏,本宮自會幫你說和……”
王氏這個賤人,自己沒挑着好親事,便不許旁人好——其實陛下看得透着呢,怎可能給皇子們挑太過強勢的岳家,那不是多了造反資本?
因此盡管永平侯府這門親事在容妃看來差強人意,她也沒有置喙半句,憑陸斐的才幹必能在諸皇子中脫穎而出,至于皇子妃出身哪門哪戶,不過錦上添花而已。
至少紀明夷長得漂亮,讓她嫁給阿斐,總比被陛下帶入後宮的強。
紀明夷聽出容妃語氣夠委婉了,這倒增添了她的底氣,看來容妃不敢貿然行事,才想着先勸動她,從內部各個擊破。
紀明夷當然不肯給她機會,只道:“臣女陋質,才疏學淺,實不堪為四殿下良配,還請娘娘改弦更張,為殿下另擇佳偶。”
她如此油鹽不進,容妃涵養再好也覺惱火,幾乎便要罵她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容易忍下了,“紀姑娘,你也知道,這世上女子所能依靠的唯有家族,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四皇子雖非嫡非長,對你也是一重保護,否則哪日大廈傾頹,紀姑娘恐免不了受到池魚之殃。”
言下之意,皇帝有可能對永平侯府動手——又或者容妃親自來。
紀明夷唇角勾起愉悅的弧度,“謝娘娘指教,臣女悉聽尊便。”
無所謂呀,紀存周要倒黴就倒黴好了,無論是削爵還是撤去官職,反正紀存周又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又何必在意他們的?
容妃:……
進宮多年,還是頭一遭這般有心無力,這女子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容妃再也談不下去了,疲倦擺手,“你下去罷!”
紀明夷貝齒微露,好心地提醒她,“容妃娘娘,方才貴妃送了臣女一匣金葉子。”
要是不想閑話傳出,容妃也該有所表示吧?
她不貪心,與吳貴妃不相上下就夠了。
天底下怎有這樣厚顏無恥之徒?容妃額頭突突跳動,到底怕被說嘴,讓侍女回房取了一斛南海珍珠。
紀明夷從容接過,“臣女告退。”
出門時,聽到清脆的瓷器落地聲——看來容妃私底下也不是時時能夠詩情畫意寵辱不驚的,時刻在皇帝面前表演另一個自己,不累麽?
紀明夷是管不着了,這輩子她與皇宮再無瓜葛,能最後痛宰容妃一筆,她已覺得十分快意。
掂了掂懷中珠寶分量,紀明夷覺得自己很可以趁勢再多開幾家鋪子,若非有陸斐這個礙事的煩人精,她都不想嫁人了。
煩人精又來了。
看着迎面走來的幾位俊男美女,紀明夷笑道:“光天化日,二位殿下怎的公然掠美?”
三皇子陸沉她也是認得的,但跟在陸沉陸斐之後的那位漂亮小姐她就沒見過了,看打扮并不像宮女,難道陸斐終于想通了,決定去找更好的目标?
陸沉笑道:“今兒真巧,什麽風把紀姑娘吹進宮中來了?”
怪道那日選秀四弟問什麽姿容最盛,原來說的是這一位,不過陸沉看她就沒有旁人那種驚豔的神氣,一來是自小見到大的,太熟絡了;二來,除了他老娘,陸沉看誰都沒有太大分別,不都兩個耳朵一張嘴麽?
只除了醜得超凡脫俗的,其他人在他腦中留不下多少記憶,更遑論分辨美與絕美的區別。
紀明夷跟他倒是意氣相投,然而陸沉再怎麽低微也是個皇子,又與陸斐交情這樣好,紀明夷只能忍痛将他排除在名單之外。
兩人對談如流,陸斐冷不丁道:“這位是白公子。”
他耳力甚好——況且對紀明夷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很留心的——自然聽得出方才暗諷自己強搶民女。
然而實在是場誤會。
陸沉自覺有義務幫兄弟澄清,“對,紀姑娘你誤會了,這位不是什麽民女,乃是新科狀元白清源。”
紀明夷恍然大悟,她亦聽說過這段故事,聽說那日殿試第一名不但文章錦繡,極富辯才,連長相也極其出色,竟可說面若好女,定熙帝龍心大悅,便想将其挪為探花——蓋因探花最講究看臉吃飯,須得容貌出衆,光耀門庭。
虧得陸斐在場極力勸止,白清源才逃過一劫,奪回來之不易的狀元稱號。
正為這張臉怄心,偏紀明夷還拿他取笑,竟誤認作女子,白清源那雪白細膩的臉頰簡直成了冰山。
紀明夷沒想到自己鬧出這麽大烏龍,也覺慚愧得很,讪讪掩飾過去,“抱歉,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公子在何處高就?”
幸好她不喜歡太過女氣的長相,這狀元郎雖然标致,倒還不在她擇偶範圍內。
白清源板着臉,“如今且在翰林院。”
聲音略顯粗嘎嘹亮,不似相貌文弱秀氣。
紀明夷随口道:“聽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才剛見面就問東問西的,京城女子未免太大方了些,白清源微露不愉,好在陸沉代他作答:“白兄祖籍在川陝一帶,因雙親早逝,由族中叔伯撫養長大,此番上京也多蒙他們之力,想來如今功成名就,你爹娘泉下有知,亦會倍覺欣慰。”
居然父母雙亡?紀明夷的眼睛倏然睜大,本來她覺得這狀元公沒什麽了不起,但考慮到家庭因素,便十分難能可貴了。想想看,等她嫁過去無須面對公婆的壓力,凡事皆可自己做主,叔嬸究竟是隔了輩的,将來即便生不出孩子,也不怕被人指摘。
且看白清源的意思,将來還是得回老家建功立業,可以遠離京城這一大幫人,紀明夷簡直求之不得。她壓根不想同娘家走動,更不想時時見到陸斐,還有比這更合适的婚事麽?
旁人都沒留心,唯有陸斐注意到紀明夷突如其來的變化:她說話的語氣忽然柔和許多,看人的時候也更加專注了,簡直像含情脈脈。
不過是對着白清源。
陸斐心頭升起濃重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