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機

前世,陸斐也曾見過紀明夷露出這般狡黠動人模樣。

那時他們已成婚三載,卻仍像新婚夫婦一般生疏客套——只因還未行過周公之禮。

紀明夷不知從哪尋了個偏方,用驢鞭淫羊藿肉苁蓉熬成湯劑,說是能夠提神的良藥,免得他日夜批折子辛苦。

她雙眸晶亮,努力想僞裝得天真無邪,現在看來是很拙劣的計謀,一眼就能識穿的,然而陸斐還是有一剎那的恍神。

當時他幾乎想将一切告訴她,可到底還是忍住了——他是天子之尊,卻身患如此隐疾,會不會遭人恥笑?旁人也就罷了,可是她呢?他是她敬愛的夫婿,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又豈忍破壞她心中那個高大偉岸的形象?

末了陸斐只能硬起心腸将湯羹倒掉,并義正辭嚴地告訴她,身為皇後不必做這些瑣事,只要能整頓宮紀管理內廷就好。

紀明夷的嘴撅得能挂起個油葫蘆,她還未變成後來端方自持的模樣,這種嬌慵憨态,實在叫人愛不釋手。

陸斐幾乎要将她緊緊抱在懷裏,到底還是忍住了,讓紀明夷察覺他衣袍底下那-話兒毫無反應,無疑是更大的羞辱。

本來想治好了再與她解釋,哪曉得會再起不能呢?

十年風雨過去,他如獲新生,可是她呢,卻将那些手段用在了旁人身上,不肯對他露出一個笑臉。

陸斐只覺一股酸澀從心底漫上來,漸漸到達舌端,連唾沫星子都像是醋做的。

無論如何,他不能眼看她投入別人懷抱——再待下去,說不定連生辰八字都讓她套出來了。

陸斐當機立斷,“白兄,你不是說想看看那副山河日月圖?淩淵閣就在近處。”

這淩淵閣是個類似藏書樓的所在,有許多珍稀孤本,是不少讀書人向往的地方,只因分屬皇家,輕易不得入內,若無引薦,是斷斷無法參觀的。

白清源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來,目露向往,“果真麽?”

男子漢大丈夫,自當以事業為先,從他中選便陸續有媒婆上門提親,不過白清源覺得不必着急,一來他在京城根基未穩,二來,總得找個方方面面都合适的——娶妻娶賢,這些天他看來看去,還是老家那裏的女子淳樸,京城閨秀雖衆,可妖姿要妙,實在叫人難以消受。

眼前不就是個例子麽?

紀明夷并不知自己急于求成反而弄巧成拙,只暗暗埋怨陸斐壞了她的計劃——他不會是故意的吧?

剛才站了半天,也沒聽他提起正事,這會子倒忽然冒出個淩淵閣來。

她眼巴巴地也想跟去,陸斐睨着她道:“紀姑娘進宮也有陣子了吧?再不回去,紀世伯該擔心了。”

這聲世伯叫得真順口,紀明夷牙根癢癢。

待要求助三皇子陸沉,陸沉亦道:“是啊,那淩淵閣地方偏僻,少見陽光,還有股子黴味,紀姑娘這般金玉之質就別去受罪了。”

且她雖然識字,究竟只跟着五公主念過幾年書,淩淵閣的典籍卻佶屈聱牙,晦澀得很,去了也是無益。

紀明夷心想就是看不懂才好,她可以找白清源慢慢請教——這麽朝夕相處,不怕他不動心。

可惜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紀明夷只能無奈目送三人遠去。

好在京城就這麽點地方,白清源一時也離不了,日後總有相見之時。紀明夷振作精神,并不打算就此放棄,父母雙亡的好郎君可不是那麽容易碰上的。

陸斐豎起耳朵,聽得腳步聲漸漸遠離,鼻端仿佛還殘留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的口味倒是始終如一,鐘愛這樣味道,像山谷裏的茉莉花,略帶些清苦氣息,淺淡而又綿長。

紀明夷回家之後,将金葉子鎖進箱籠裏,方便随時取用,至于容妃賞的那斛明珠,她留着這樣奇珍也是燙手,倒不如拿去市面變賣,或是抵幾間鋪子。

又想起打算讓許從溫瞧的那些房契地契來,婚事不諧,就不必有太多錢財上的牽扯,省得日後麻煩。

反正白清源得回陝地,這些鋪子她早晚得盤給別人,以後不見得有機會再來京城。

只是,她該怎麽讓白清源心甘情願地娶她呢?

紀明夷望着桌上那本攤開的詩集,她腹內倒是記了不少纏綿悱恻的詩句,上輩子本想誘惑陸斐動情,可惜陸斐鐵石心腸,死不上當。

反正背都背了,就別浪費,紀明夷決定在白清源身上嘗試一下,讀書人不是最看重志趣相投麽?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她是淑女,他這位君子自然要來好好追求。

只是,她不知白家府邸何在,縱知道也不能常常過去,倒是陸斐似乎對白清源頗有知遇之恩,或者她可以借用陸斐的門路?

紀明夷咬着嘴唇,要利用陸斐當然是危險的,但同時也有相當的刺激性,上輩子她栽在他手裏,這回,也該讓他瞧瞧她的手段。

他不解風情,可是天底下長眼睛的男人多的是,正好讓他瞧瞧,自己是怎麽把白清源籠絡到手的——若計劃順利,說不定還要請陸斐喝杯謝媒酒呢!

紀明夷心底像有火燒,兩頰也泛出桃花顏色,連小柔都看得如醉如癡,心想她若是個男子,保不齊就跟餓狼一般撲上去了——不知将來哪位姑爺有福消受如此佳人。

忽然記起正經事,“姑娘,表少爺來了。”

紀明夷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對了,她得先跟許從溫說清楚,腳踩兩條船是不可取的,既有悖道德,還有翻船的危險。

自從上次五公主打岔後,兩人再無碰面,也是時候給他個明确的答複了。

許從溫就在老太太院中,春末,壽安堂的桃花已經謝盡,遍地落紅淩亂。

他見紀明夷泰然自若的模樣,而無半分将為人婦的羞怯,心裏便知道她要說什麽話。

不過他還是想親耳聽她說出來。

紀明夷字斟句酌,努力不傷及對方自尊,“我知表哥待我甚好,但,表哥少年英傑,又志存高遠,我卻……你我實非良配。”

那日她雖是意外未能參選,可從皇帝對紀家的态度來看,便等于被涮下來一般,差不多的人家都不想跟紀家扯上幹系,誰知道皇帝會否恨屋及烏?

許薛氏支支吾吾打太極,一半是為了公主,一半也是怕影響兒子前程,老爺好不容易才升了官,難道凳子沒坐熱就得被撤下來?那也太冤了些。

許從溫點點頭,白淨臉上顯出悵然,“我明白,你也有你的難處,只不過……我是真心想娶你做妻子的。”

紀明夷垂下眼睫,輕聲道:“謝表哥擡愛,但,你我真的不合适。”

也許白清源的出現不過是個借口,現在她才發覺自己真實的心意——她只能把許從溫當親眷,但是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愛上他。

因着他這番深情厚誼,她才感到愧怍,倘若她不能以同樣的感情來回報他,那她豈非誤了他終身?

這對許從溫不公平。

許從溫嘆道:“也好,無論你我能否結為連理,你總歸是我最親的妹妹,只不過……明妹你是否已有了心上人?莫非就是四殿下?”

紀明夷悚然,“表哥何出此言?”

這輩子她跟陸斐并無瓜葛,亦有意保持距離,沒道理能看出他倆曾做過夫妻——除非許從溫也重生了。

看樣子并不像。

許從溫笑了笑,“直覺罷,那日說是偶遇,可我瞧着,四殿下的眼睛時時在你身上,你呢,倒是有意地不看他。”

像是兩口子吵架一般。

紀明夷窘迫難言,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看來太刻意也不行,她自以為行的端做得正,旁人看來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過還是陸斐的責任最大,就這樣急于陷害她的名譽麽?這輩子慣會裝模作樣,上輩子她脫得光溜溜地鑽進被子裏,他都不肯多看她一眼!

紀明夷心中憤恨,嘴上只道:“沒有的事,表哥定是誤會了。”

許從溫也不深究,“罷了,你既不願與許家結親,往後咱們便仍以兄妹相稱,只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罷。”

苦澀地扯了扯唇角,“看來,我也該多放些心思在詩書上了。”

不能迎娶心上人,至少該盡力完成母親的願望,為家族盡一份力,本來這也是他來京城的目的,不是麽?

紀明夷看他這副渾渾噩噩模樣,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便勸道:“表哥,善為人師者,講究因材施教,你既不善做八股,很不必在科舉上浪費時間,不妨去自己擅長的行當。”

她記得許從溫前世考了幾回皆是落榜,好不容易中舉,那年又牽扯出舞弊案,被其恩師連累導致成績作廢,許從溫一氣之下遠走西域,再回來時,已是鼎鼎有名的貿易頭子。

可見他生來就是該幹這個的,何必在枯燥乏味的四書五經上浪費時間呢?

許從溫被她這番話給驚着了,明妹怎知他心中所想?細細品咂起來,似乎不無道理,他再怎麽年輕,可也已是弱冠之齡,人生又有多少個弱冠可供消耗呢?

許從溫茅塞頓開,回去後便興沖沖地告訴許薛氏,他打算棄文從商。

許薛氏:……這逆子腦殼壞掉了?

她不過讓他推掉親事,他就這樣作耗,怎麽,還得以死相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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