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交易
陸斐在茶樓坐着有一陣了。
他特意定了最好的包廂,窗外就是一片竹林,微風習習,端的是清雅非常。
也猜想紀明夷未必會來——為了避嫌,但,以她對白清源的熱忱,多多少少還是利大于弊罷?
萬幸,紀明夷并沒有失約。
陸斐看着那個袅袅婷婷走上樓梯的女孩子,眼睛倏然亮起。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秋香色馬面裙,群幅上有大朵的西番蓮紋樣,鬓上也多了些珠飾,一支步搖挂在耳邊,綴有珍珠與流蘇,随着步調載浮載沉。
女為悅己者容,陸斐幾乎看得癡了。
紀明夷則是暗暗好笑,她以為陸斐心有所屬,看其他女子都如糞土,哪知他也不能免俗。
不枉她精心妝飾,為的就是與庸脂俗粉區別開來——紀明夷太知道美貌的用處了,以往她抽空往鋪子裏一站,生意都能比平時好上三倍,何況她待會要談的是一樁極大宗的生意,愈發不能掉以輕心。
于是淺淺露出頰邊笑渦來,“殿下叫了茶不曾?我讓他們換熱的來。”
她對這間茶寮也是極熟絡的,談生意不能開門見山,總得循序漸進,先把氣氛炒熱,後頭有些話說出來才不會難為情。
陸斐忽然起了警覺,紀明夷這會子的态度也太和悅了些,從他重生以來還是頭一遭見她笑得這樣親切。
難道怕他故意刁難、不把白清源的畫作交給她?紀明夷該很知道他并非言而無信之人。
又或者改變了主意,放棄白清源,轉而投入他的懷中了?
這倒是個好變化,然而他尚不敢做此念想。
陸斐只沉靜地道:“我還不渴。”
紀明夷嫣然一笑,“那也得喝點茶水歇歇。”
仍舊喚了店小二來,叮囑他要今年新上的碧螺春,另外準備幾樣精致可口的點心——甜些無妨,配茶吃正好。
陸斐眉心一動,諸多香茗裏頭,他獨愛碧螺春,尤其以甜食佐餐。
紀明夷怎麽知道他的喜好?
如果着意打聽過,豈非說明她亦對自己有意?
陸斐只覺心跳快了些,口舌也有些幹燥,于是不再拒絕。
紀明夷并未察覺露餡,她只是照陸斐前世的喜好來的,這人伺候起來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統共就那麽幾樣口味,脾氣更幾乎沒有——可唯獨要走進他心裏去,卻隔着天塹。
已經嘗過絕望的滋味,這輩子她連試都不要試了。
紀明夷笑了笑,親自給對面沏了盅新茶。
她擡手時皓腕微露,衣袖滑到肘上去,讓陸斐看得恨不得親自替她卷下來。
好容易忍住了,這包廂又沒旁人,貿然起身倒顯得舉止輕浮,沒準還被當成非禮。
陸斐只按捺着道:“五妹托我向你傳話,說她一切皆好,貴妃娘娘只罰她靜坐練字,請紀姑娘不必擔心。”
紀明夷差點忘了那倒黴的小姑娘——自己一走,她更沒個作伴的人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山高水長,好歹她們還能書信聯絡,何況五公主再過兩年也得出閣。
紀明夷颔首,“有四殿下照拂,我自然是安心的。”
算是變相地捧他。
陸斐忍俊不禁,他豈會聽不出恭維話?只是紀明夷這樣善變實在有些古怪。
他以為紀明夷接下來就該讨要那些畫作了,哪知對面卻只閑閑抿着茶,半點不着急的模樣。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何以能有如此城府,可見她對白清源的确毫無感情,只是将其當成一個優良的擇偶對象而已。
那麽她真正的目标是誰呢?
陸斐忽然間又覺心如擂鼓。
紀明夷緩緩開口了,“上回殿下說要幫我照看那些鋪子……”
她居然記着?還認真考慮過了?這下陸斐簡直如喜從天降,可見在她心裏,自己還是比許從溫等人值得信任的。
他倒不介意分紅,只要紀明夷允許他插手,他就能光明正大拿生意賬冊去擾她,豈非多了許多相處之機?
沒準紀明夷也打的這個主意呢。白清源縱使年少才高,可畢竟有着種種不足,又是那樣複雜的家庭,相處起來不知道多費力氣。
這麽一對比,便足以發現自己的好處了。
陸斐屏氣凝神,聆聽她接下來的話語,然而紀明夷卻兜頭兜臉給他澆了瓢冷水,“我想,殿下如有餘裕,不妨将這些店鋪悉數收去,價錢什麽都好商量。”
她私心是想再賺點,不過也取決于陸斐有多大胃口,若錢不湊手呢,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陸斐則是茫茫然,不能理解她突如其來的決定,“怎麽忽然想到這個?”
紀明夷矜持地抿唇,“我畢竟是女兒家,抛頭露面多有不便,還是待在閨中繡花習字、陶冶性情的好,四殿下不是正愁無處施展麽?我那幾間鋪子雖說地段不怎麽好,附近卻也挨着驿站,想來多有發揮之地。”
像陸斐這種身份就不會單純為賺錢而做生意了,聯絡官場,溝通情報,這些才是重中之重——某種意義上,紀明夷提出的決策是雙贏。
她再度重申了一遍意圖,努力不讓陸斐看出她的心虛——何況她有什麽可心虛的?男未婚女未嫁,難道她就不能跟郭紹一走了之麽,又不是私奔。
只是陸斐過分的執拗,在生意談成之前,不想傷感情罷了。
紀明夷自以為這番說辭滴水不漏,然則陸斐卻輕輕笑起來,“原來如此,紀姑娘挑了頭更大的肥羊,這會子忙忙要開宰了。”
他這樣直白揭露她的心思,紀明夷不免有些愠怒,再說郭紹哪裏像肥羊了?人家高大英俊,皮膚雖然黑了點,也是美少年好麽?
面上只管裝佯,“殿下說什麽,我竟聽不懂。”
無奈陸斐正在氣怒之時,也不跟她周旋了,只冷笑道:“紀姑娘好算計!枉費我當了半個月的媒人,替你與白清源穿針引線,你倒好,一走了之!讓本王猜猜,那新來的糊塗蟲是哪個,難不成是郭家二公子?”
他當然并非為白清源抱不平,可也只能借白清源的名義來說,誰叫這一世他與紀明夷并無牽扯,而紀明夷則是實打實追求過白清源的。
紀明夷不解他這股無名火從何而來,就算是白當了月老,也不必如此吃虧呀,她又沒讓他出錢出力——呃,力還是出了點,但那是他自願的,她可沒強迫。
更令紀明夷吃驚的是陸斐一下子就猜出郭紹的身份,這人簡直比她自己還了解她。
陸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在狹小的包廂裏踱來踱去,若非樓下還有客人,真恨不得一腳踹碎那扇薄薄屏風。
強忍着怒意道:“你當真要跟郭紹去邊塞?你可知邊塞終年風沙,遍地苦寒,還與匈奴接壤,将來一旦開戰,興許連性命都保不住!”
說得煞有介事,好像多關心她似的。紀明夷撇撇嘴,“也不過飲食上短缺些罷了。”
缺的也是米面,牛羊肉之類還挺豐實。上輩子紀明夷也嘗過邊塞進貢的乳餅與酥油茶,憑心而言,還是挺容易接受的。
至于路途遙遠,這個她反而覺得是好事,遠離京城波谲雲詭的皇位之争,沒準還能活得更長些呢,至于匈奴人……倘若老天要她紅顏薄命,那她也只能認了。
至少郭紹的武力值還是很值得信任的。
陸斐氣呼呼地瞪着她,沒從她臉上發現半點懊悔的跡象——簡直跟着魔一般不聽人勸。
陸斐這會子都顧不上吃醋了,只覺得以紀明夷的身子骨在邊塞很難堅持幾年,因勸道:“你既然只想成婚,那又何必非郭紹不可?不然這般,我去跟白清源說,讓他請冰人到紀家提親,如此可好?”
紀明夷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這人先前還千方百計阻撓她與白清源往來,這會子怎麽又改了主意?
陸斐苦口婆心,恨不得剖肝瀝膽叫她瞧瞧,“我是不想你盲目跟了郭紹,以致贻誤終身。”
印象裏前世郭紹就死在與匈奴人的交戰中,彼時尚不過而立之年——當然,他死了倒是方便自己去追求紀明夷,然而陸斐又哪裏忍心紀明夷經歷這般動蕩?
況且兩人錯過的已夠多了。
紀明夷垂下眼睫,能感知到陸斐此刻對她是真心關切,這令她有些微動容。
不過郭紹這樣的如意佳婿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他或許不夠浪漫,但卻忠實可靠,絕不會背棄妻子——這也是紀明夷至為看重的地方。
她輕聲道:“所以,殿下到底肯不肯幫我?”
放棄虛與委蛇,她開誠布公地問陸斐這一句話,若他答應,她将當他是半個恩人,一輩子在心裏感激他。
如若不然,那就只能一刀兩斷了。
陸斐心肝微顫,忍住了對勞什子郭紹破口大罵的沖動——這人究竟給明夷灌了什麽迷魂湯,明夷這樣信他?
此刻卻是騎虎難下,應與不應都是錯,陸斐只得想了個折衷的法子,“一時間錢不湊手,你且多耐幾日,也別賣給旁人。”
看來是願意接受了,紀明夷松口氣,恭敬向他施禮,“多謝殿下。”
說罷掀起簾布,姍姍向外走去——既然談攏,那就不必浪費時間了。
陸斐望着她決絕身影,捏着畫布的手頹然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