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訣別

臨近城東那間宅邸,紀明夷才意識到她忘了取回白清源的畫作。

本來為這個才定下的約會,結果本末倒置,兩人見了面光顧着聊郭紹,卻把白清源抛到腦後,只字不提。

她想陸斐一定覺得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那也無妨,她本就不指望給他留下什麽好印象。

紀明夷微微定神,雖然畫作用不上了——等貴妃壽辰來臨,她多半已離開京城。

而她與白清源也大概率不會成婚。

不過紀明夷并不打算收回這所宅子,送佛送到西,做善事也該有頭有尾,她不差這點銀子,惟願能攢些功德,來世投個好胎。

紀明夷信步上前,讓小柔叩響屋門。

此地寓居的據說是白家族叔族嬸,紀明夷本以為白家發跡了,這家人必會趾高氣揚改頭換面,哪知兩口子仍是一副憨厚樸實的模樣,身上的衣衫雖是新制,依舊青布直裰,并無多少貴物點綴。

得知紀明夷便是給他們提供住所的貴族小姐,更是慌得急忙往裏面迎,“早就聽清源說起,可惜總不得見。”

本來還想多說幾句恭維話,偏偏笨嘴拙舌,也醞釀不出來——這位小姐生得天仙般樣貌,拿鄉屯裏的土話奉承她,沒準馬屁拍在馬腿上。

紀明夷微笑道:“不礙事,我只是偶然經過此地,随便瞧瞧。”

白嬸子讪讪道:“也無甚好茶招待……”

她私心裏覺得這紀姑娘對自家侄兒另眼相看,若真能湊成伴侶,倒也是一樁佳話。但是兩家的門第相差到底大了些,清源又不曾露出口風,故而白嬸子也不敢擅專。

紀明夷倒不是嫌茶壺腌臜,而是她本就打算略坐坐便走的,因問道:“兩位住得可還好?若缺什麽短什麽,只管遣人來告訴我,前兒我雇的那丫頭可還聽話?本就是買斷身契的,若不懂事,您只管訓她。”

怕對方看在她的面子反被惡奴欺負。

白嬸子慌忙道:“她好着呢,進門以來勤勤懇懇,什麽活都幫着做,我倒省了不少力。”

只是那丫頭畢竟已然成人,模樣也還标致,白嬸子倒不怎麽放心讓她去伺候侄兒,每逢白清源回家,就把春英叫到自己屋裏來,避免二人獨處。

她這樣識趣,紀明夷本應感到欣慰,但是現在犯不上了。

遂含笑道:“白公子素來勤勉,也該有個可心些的人侍奉,您二老夜來疲乏,端茶遞水這些活不妨都交由她。”

白嬸子聽得驚疑不定,紀明夷的神色可不像裝出來的,難道她真不在乎?

要麽是太過賢惠,不介意房裏多添個人,要麽,便是對清源根本沒有那種意思。

正漫漫猜疑,便聽到院中一聲驚喜的呼喚,“紀姑娘!”

旋就見侄兒小跑過來,“紀姑娘,你怎麽來了?”

白清源生得膚質細膩,一激動就顯得臉紅脖子粗的,跟喝了酒般。

若非知曉他本就是這麽個喜怒形于色的性子,紀明夷都要以為他對自己有意了。

白清源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你是來拿那些畫作的吧?糟糕,我昨兒剛給四殿下了。”

紀明夷不便對他解釋自己已與陸斐見過面,只笑着朝外走,“不必着急,改日我進宮的時候領回來便是了。”

白家叔嬸早知趣地退回屋內,雖說幹晾着客人不大合規矩,可萬一兩人有些體己話要說呢?

他們在場倒成阻礙了。

白清源也體會出這層意思,不知怎的耳根愈發滾燙,“我思來想去,覺得由四殿下轉達多有不便,等下回,我親自去一趟府上罷。”

紀明夷詫異地看着他,不是很懂這少年郎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他一向将陸斐奉為圭臬的。

紀明夷慢慢說道:“倒也犯不上,咱們以後未必能時時見面。”

白清源正納悶呢,就見她從袖中取出一張字紙來,正是上個月剛簽訂的租契。

他愕然,“姑娘想收回此處房産?”

紀明夷笑着搖頭,“是往後都歸你們了,就當我祝賀公子蟾宮折桂之喜。”

輕輕将那張租契遞過去——她沒打算另外訂一副長約,一來白家未必負擔得起,二來,她也不想與京城的人事再有任何牽扯。

幹脆送與他們便是了。

白清源這下可真是感慨萬千,他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樣有江湖意氣的女子,與她文文弱弱的外表形成鮮明反差。

可另一方面,他卻無端生出股心慌來,“不行,這份禮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紀明夷嘆道:“好罷,你不要,那我便舍給城隍廟的乞丐,反正以後也沒人住了,倒不如任由糟踐去。”

迫得他一定要收下。

白清源只得含羞收下那張字紙,又茫然道:“姑娘要走了麽?”

此時才反應到對方話裏似有訣別之意,可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作甚忽然離開京城?除非是……

白清源呼吸一滞,“紀姑娘已定好親事了?”

紀明夷淡淡啓唇,“雖還未就,也差不多了。”

白清源說不出話來。

最早是從四殿下口中聽得她沒去應選,京中又風聞紀家已遭皇帝厭棄,這紀姑娘的婚事保不齊會受到影響。

那時他便以為紀明夷是沖自己而來,一開始存了些偏見,然而日漸相處,才發覺此女性情溫良,是個不可多得的知己。

然而現在她卻說以後無需見面了。

白清源試探道:“紀姑娘要遠嫁,是哪家的兒郎,莫非是郭家?”

只聽說郭少将軍從邊塞回來,意在擇妻。

紀明夷垂下眼眸,也就等于是默認。

白清源胸中五味雜陳,想要勸她,但是又有何立場?紀明夷是對他很好,但自己若将之錯解為情愫暗生,倒成了自作多情。

至于以朋友的身份,難道他還能讓她不嫁?到底是一輩子的事,至于說邊塞辛苦,不知怎的,白清源總覺着以此女的堅韌心性,在哪兒都能過得不錯。硬攔着不許,倒像是看不起她。

郭紹亦稱得上良人,至少不比他差。

然而盡管有着諸多理由祝福,舌尖還是有淡淡的酸麻彌漫上來。白清源澀聲開口,“紀姑娘……”

有那麽一會兒,紀明夷幾乎以為他要向自己提親了。

幸好再無下文,白家畢竟初到京城,根基未穩,不足以與老牌世家抗衡,遑論搶親;白清源本身又是文人,對武将天然弱勢,郭紹往那兒一站,氣焰就得矮半截,兩人若打起架來,也是他吃虧更多——萬一落下殘廢呢?半輩子的仕途都毀了。

為了免去白清源的糾結,紀明夷溫聲道:“白大哥放心,是我自己願意嫁的,與旁人都不相幹,至于你我,往後有緣自能重逢。公子也須抱持本心,勤勉自身,萬勿耽擱一片壯志。”

她這樣通情達理,白清源愈發羞慚,眼看着那角秋香色裙邊即将消失在視野裏,他驀地伸手出去,想将她挽留下來。

可惜還是晚了,主仆倆已然坐上馬車,只留給他一個纖柔而倔強的背影。

白清源呆望着辘辘遠去的車輪,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夕。

紀明夷很滿意自己今日的表現,既不傷感情,也給了她充足的不與白清源再見的理由。

不然騎驢找馬總像是她理虧,現在就無所謂了,是白清源自己沒抓住機會,可不是她非要投入別人懷抱。

沒了愛情,可恩情還在,往後縱遇上什麽煩難,白清源也得酌情幫幫她的。

小柔倒是心有戚戚,“白公子瞧着挺難過,不會真喜歡上小姐了吧?”

這個,紀明夷也說不準。她之前對白清源百般示好,也沒見他有什麽特別的表現啊,對陸斐笑的次數比她還多,如今不過一句自己要走了,他就跟失了魂似的。

思來想去,紀明夷只覺得這是一個被“溺愛”慣了的人,雖然自幼失怙,可叔嬸将他當親生子一般養大,又因為天資聰穎,族裏也視為奇貨可居,無一處肯薄待他。

天長日久,白清源已經習慣接受別人的善意,并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照顧。

然而一旦發現這種照顧将不再時,他将陷入患得患失的恐懼中。不一定是鐘情,或許只是缺乏慰藉的不安。

紀明夷以前沒發現這點,如今才覺着,白清源不過是個大號些的孩子,他或許有絕佳的皮相,或許年輕有為,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需要有人犧牲的基礎上。

紀明夷很早就說過,她不慣給人當後母,如今也不例外。

白清源這個大孩子,也該去尋另一位母親了。

府中人對紀明夷這一日的失蹤不以為意,她習慣獨來獨往,如今婚事有了眉目,越發縱着性子了——反正郭家是些粗人,又不要她繡嫁妝。

倒是紀明琪多嘴說了一句,“今日許家表哥來過了。”

“哦?”紀明夷輕輕挑眉,“你跟他說了什麽?”

紀明琪正在往額上貼一種新出的花钿,是金箔制成,在昏暗的閨房裏熠熠閃着輝光,她撇撇嘴道:“我能說些什麽,三書六禮還沒下呢,萬一郭家悔婚,豈非連我這個妹妹也跟着丢人?”

算她識趣,紀明夷順勢坐下,不再多說。

紀明琪忽又扭頭望着她,“你走之後,那間院子我能布置成書齋麽?”

她雖不愛讀書,可京中時下最為推崇的便是有林下之風的才女,哪怕不曾翻閱,她也得堆上滿滿一屋子的典籍,這樣等來客人時,就能順理成章稱贊她多麽內秀了。

紀明夷向來不屑這種小伎倆,只漠然道:“随便你。”

紀明琪于是歡快的轉過頭去,仍舊對鏡擺弄她的花钿。

她算計的當然不止一間屋子,還有大姐姐旁的東西,就連胡氏也這麽想——路途迢迢,帶又帶不走,不留給她們還能留給誰?

不過很快,這母女倆就會發現她們籌劃的一切,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紀明夷目光沉沉,望向庭中肆意生長的花木,似乎一切都将有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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