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宮宴
和陸斐立下口頭約定,紀明夷便開始清點賬目,她并不擔心陸斐會失約——君無戲言,陸斐日後可是要做君上的。
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紀明夷也不想在賬簿上做手腳,叫人覺得她是個不誠實的生意人,将來沒準還得重拾舊業呢。
郭家若是開明,準許少奶奶在外抛頭露面,紀明夷準備開家皮貨鋪子,各處有各處的活法,邊塞的氣候雖不适合種植糧食,但野物衆多,也是樁收益。軍伍裏糧饷年年欠俸,她若是做得好,多少能支持一二。
位卑未敢忘憂國,她也不想匈奴人的鐵騎真個越過邊防線來。似她這般容貌,更是首當其沖的風險。
布置完畢後,紀明夷便開始掰指頭算日子,看陸斐幾時能将錢銀湊齊,她也沒獅子大開口呀,總不至于得拖上一年半載罷?
正發愁時,宮裏下來帖子,請她參加吳貴妃舉辦的賞花宴。
紀明夷正要問問陸斐近況,立刻便答應了。
只胡氏母女又嫉妒得面目全非,誰讓貴妃娘娘的邀請函難拿,這回除了公主、郡主、縣主、鄉君,便只有幾家做過伴讀的女孩子。
紀明琪回房便痛哭了一場,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莫大羞辱,怪道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就因為早年沒怎麽用心,如今處處落後一步。
氣煞人也。
還好紀明夷馬上要遠嫁,這京城往後該唯她獨尊——紀明琪渾然忘了,自己不但才學淺薄,相貌也不夠出色,就連拼爹都拼不過旁人的。
紀明夷收拾收拾便去往宮中,既是賞花,她當然得打扮得嬌豔些,不能讓花兒朵兒比下去。
且她大致能猜出吳貴妃的意思,讓她與郭紹來場光明正大的相親,否則她才誤了選秀,吳貴妃又這樣不避嫌疑地邀請她,倒像是故意跟皇帝賭氣似的。
五公主好不容易解除禁足令,重見陽光,沒有比此刻更自由自在的了。她雀躍地在禦花園蹦來蹦去,比蝴蝶穿梭得還勤。
“紀姐姐你瞧瞧,我新做的這件褙子好不好看?”雖然大部分是繡娘們的手筆,但五公主也參與了一點意見,至少顏色是她自己挑的。
紀明夷揉了揉她瑩白小臉,含笑道:“人比花嬌,你穿什麽都好看。”
“紀姐姐也學着油嘴滑舌。”五公主假意含嗔,心裏自然是高興的。今日來的多數是她姊姊輩,往日裏把她當小屁孩似的,可是五公主迫不及待要向她們證明,自己已經是大人了。
紀明夷望着她日漸玲珑有致的身段,心裏也知她所思不假,只是五公主慣來淘氣,對男女情愛又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個夫婿有本事能收伏她呢。
作為今兒的東道主,吳貴妃打扮得格外雍容貴氣,鬓角還簪了一朵赤紅的牡丹。
牡丹花期将盡,那花已有些凋謝之意,但吳貴妃還是執意戴着,唯有此物才是對她身份的認同。
縱使嘴上再怎麽灑脫,可對于定熙帝的冷情薄幸,到底還是難以釋懷罷。
紀明夷喟嘆一回,看着吳貴妃招手命五公主過來,自己也緊随其後。
吳貴妃笑道:“才出來半天工夫,跟個猴兒似的跳來竄去,怎不學你紀姐姐安靜些?”
五公主扁着嘴,她練了大半個月的書法,手上都快起老繭了,還不許她放松放松?
吳貴妃嫌棄地道:“你還有臉提,瞧瞧那筆醜字,練了半月還跟狗爬似的,宮裏誰誇得出來?”
母親雖不留情面,倒也是實話。五公主老老實實地道:“那就讓紀姐姐教教我嘛,紀姐姐的簪花小楷寫得最好了。”
紀明夷正要說話,忽見吳貴妃投來一個含蓄的眼色,雖不知何意,還是知趣地道:“不巧,昨兒忙着刺繡,手酸得厲害,這會子恐怕握不動筆了。”
吳貴妃便恍若無意地道:“正好白狀元也在,秋嬷嬷,你去請狀元公過來,讓他指點一二。”
紀明夷方才明白,原來吳貴妃這場宴會醉翁之意不在酒,還有招女婿的打算。
她以為吳貴妃看不上這等寒門之子,哪曉得卻将主意打在白清源頭上——也是,五公主天真軟善,若真為她尋個高門大族,保不齊還叫人欺負了去,倒不如夫家卑弱些,恭恭敬敬地奉作上賓就是了。
愛女之心,不外如是。
紀明夷又慶幸自己剛好放棄了白清源,不然與皇室争夫,不管五公主是否有心,總歸不是件易事,且有損兩人友誼。
如今她已将目标轉向郭紹,那自然無妨了。
似乎察知她心底念頭,吳貴妃又淡淡道:“這裏日頭毒辣,本宮倒覺曬得慌,得去廊下歇歇,紀姑娘,你自便罷。”
紀明夷答了聲諾,也覺得正午太陽光有些晃眼,信步走向身側一處涼亭,不期然就與郭紹撞了個正着。
郭紹今日難得沒穿勁裝,而是一襲讀書人裝扮,頭戴方巾,愈顯出那油桐般的皮色,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睛。
而他周身的氣勢也沒被方巾蓋住,平直的肩膀底下,肌肉幾乎要噴薄而出。
紀明夷略想了想便猜出吳貴妃是故意,一石二鳥,既撮合了白清源與五公主,也成全她與郭紹——看來貴妃亦知道兩家議親的事了。
郭紹臉上很有些窘,他在這兒呆鵝似的站了半天,傻子都看得出他在守株待兔。
不過他也确實有些急了,軍紀嚴明,他統共只請了月餘的假,自然想速戰速決。
本來只為求個持家有道的賢婦,能主持中饋便好,可那日自從見了紀明夷一面,不知怎的總是魂牽夢萦,睡裏夢裏也忘不了她。
于是他鼓足勇氣開口,“紀姑娘也來賞花呀?”
紀明夷颔首,“貴妃娘娘下了帖子,我豈能不來?”
到底還是該矜持些的,太過急切反而叫人猜疑,沒準還以為她身患惡疾呢。
郭紹倒是想不了那麽多,只蠍蠍螫螫道:“前兒我問紀姑娘……”
正想說她考慮得怎麽樣了,忽聞一陣香風撲鼻,卻是曲婉靈曲婉妙兩個手挽着手向涼亭走來,一見到這高大挺拔的少年人,兩人立刻大驚小怪地紅了臉,又吃吃行禮,“郭公子,真是湊巧。”
渾忘了旁邊還有個紀明夷站着。
紀明夷冷眼旁觀,只見郭紹被逗弄得分外窘迫,她驀然想起不久聽到的傳言,似乎王淑妃有意讓曲家與郭家結親。
王淑妃雖素來看不起吳貴妃這個人老珠黃的正室,然而吳郭兩家的軍權卻令她眼饞久矣,倘能結成姻親,大皇子不就如虎添翼麽?
本來想讓王怡蘭做這件差使的,但是王怡蘭一心撲在陸斐身上,寧死不從。王淑妃雖恨極了容妃母子,但一時間也不敢拿終身大事開玩笑,生怕逼急了王怡蘭會絞頭發當姑子去,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便宜讓給曲家姐妹。
曲家姐妹也知道是個好機會,盡管邊塞風水不好,可以她們的身份想高嫁也實在困難,倒不如抓緊現成的,至于成婚之後……要不要跟去不就一句話麽?大不了假充懷孕,留在京城養胎就是了。
思及此處,兩姊妹的笑容愈發甜美,嘤嘤呖呖地圍着郭紹轉悠,比蜜蜂忙于采蜜還辛勤。
郭紹搞不懂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怎會有這許多問題,問得他頭都大了,忙裏偷閑向紀明夷求救。
對此,紀明夷表示愛莫能助。
何況她跟曲家姐妹已然結仇,她若插手,那兩姊妹愈發會将她恨入骨髓。
她相信郭紹會有辦法處理好的——如果不能,那她無須嫁他。
紀明夷承認,自己是個沒多少安全感的人,興許是前世經歷作祟,這輩子她對男人格外警醒,也處處予以試探,如果未來夫婿驽鈍到外頭的野花都處理不好,還得她來費心,那這樣的婚姻要來也沒意思。
前世陸斐再怎麽冷淡,好歹還沒一茬一茬地将新人領進門呢。
紀明夷稍稍後退半步,撤出那兩姊妹的包圍圈,準備去五公主殿中小憩片刻——依着吳貴妃的意思,殿內想必是無人的,那兩位還忙着練字呢。
正好,紀明夷也能有個清淨的空間來梳理一下頭緒。
陸斐老遠就望見亭中盛況,從一開始紀明夷與郭紹相談甚歡的時候。
他下意識捏緊手中瓷盞,眼中陰霾密布,本想前去叨擾,又覺得有失風度——他實在不想看到郭紹那張志得意滿的笑臉,令他恨不得一拳砸上去。
可他若真砸了,也等于徹底将紀明夷從身邊推開。
陸斐只能遙遙望着,心中五味雜陳。
再然後,便是曲家姐妹拙劣的把戲,陸斐等着看紀明夷的反應,他甚至巴不得曲家姐妹再賣力點兒,最好能誘得那位少将軍醜态百出,就此斷了這門親事。
可惜紀明夷卻沒有看戲的心情,只索然無味地退了場。
陸斐痛并快樂着,他看出紀明夷對郭紹的好感不過泛泛,然而她想嫁郭紹的心卻是那樣強烈——就因為他能帶她離京?
離開這個地方,有那麽好麽?還是,僅僅為了逃避與自己見面?
陸斐已經說不上自己該高興還是難過了,如果紀明夷對他是同等的在意,他想他那顆心将激烈地躍動;然而紀明夷所做的一切,似乎僅僅出于理智的考量。
從目前來看,郭紹是最适合她的,所以她也非郭紹不可。
陸斐攥緊拳頭,因為太過用力,腕上的青筋都鼓了出來。
不行,他還是得問一問她,如果——只要有一線轉圜之機,他都不能放棄。
陸斐眯細了眼,正要向紀明夷離開的地方追去,王怡蘭卻不分場合地湊過來,一雙杏子眼水汪汪地泛着潤光,“殿下。”
好不容易參加今日賞花宴,她當然不肯錯失良機。姑母越是阻撓,越讓她覺出這份情意的可貴,好比牛郎織女,白蛇許仙,越是經歷挫折的愛情,才更壯烈勇敢。
來此之前,她已準備了充足的腹稿,不止有滿腔思念,還得向他表明決心——若兩位娘娘皆不肯讓步,她是不介意私奔的。
雖說聘者為妻奔為妾,她保不齊要被當成外室安置,然而王怡蘭覺着,只要能跟心愛的男子在一起,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
然而不待她宣告這感天動地的計劃,陸斐只冷漠地扔給她一句,“起開。”
說罷便拂袖而去。
王怡蘭呆若木雞。
她的愛情會否結束得太快?
此時禦花園正院內,容妃正在招攬賓客。吳貴妃不在,她理所應當該為之分憂。至于王淑妃,今兒陪王伴駕的尊榮,且讓她一回好了。
姜嬷嬷低聲附耳,告知她陸斐已悄然跟去椒房殿。
容妃神色不改,“我果然沒看錯這孩子,論癡心倒是獨一份的。”
面上笑意愈深,“阿斐都這麽不容易了,本宮總得幫他一把,嬷嬷,你且去準備罷。”
姜嬷嬷答應着,自去籌措不提。
容妃望着眼前這群花團錦簇的小姑娘,不期然想起剛進宮的時候,也是這般明媚鮮妍,不解世事。
然而宮中生活愈久,才愈覺出權力的可貴。一個女人想将終身寄托在男人的歡心上,那是大錯特錯。
人總有老去的一天,可權力卻永遠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