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賜婚

紀存周未知兩人糾葛, 只覺得這青年人油腔滑調,未免太輕浮了些,遂沉下臉道:“四殿下還望自重,我紀家再怎麽小門小戶, 也不該拿女兒的婚事取笑。”

盡管有君臣之別, 可他身為長輩, 又有爵位在身, 多少不能叫人輕侮了去。

胡氏也覺得這人不似誠心——還以為能拿出什麽名堂呢, 哪曉得上下嘴皮子一翻就想白得個美人,容妃獲寵多年理應不窮啊,怎麽連聘禮都拿不出來?

看來養子到底比不過親生。

胡氏本來有十分熱情, 這會子也淡了三分, 附和丈夫道:“殿下還請先回吧,您的親事自有聖上與娘娘作主,臣婦們豈敢自專?”

陸斐正要解釋他是認真的,紀明夷暗地朝他使個眼色,咳了咳道:“殿下是來幫五公主取香囊的吧?請随我來, 就在後面屋裏放着呢。”

其實她何曾答應五公主做什麽香囊,不過尋個由頭将其支開,省得再說出些不中聽的話來。

陸斐摸了摸鼻子, 乖乖聽命, 腳不沾地跟在她後頭離去。

那兩口子也松了口氣,知道是玩笑,可還真吓了一跳!設若他竟賴着不走, 保不齊許白兩位公子倒得被他吓跑, 那兩車聘禮也留不住了。

到了院中一株枝繁葉茂的石榴樹下, 紀明夷便停下腳步, 她當然不會領陸斐去她房中,本來清清白白倒成了問心有愧,不如光明正大說開就好了。

陸斐還在裝傻,“香囊呢?”

紀明夷耐着性子,“殿下一定要與我作對麽?我知您今日不過心血來潮,既如此,明知我這會子正煩着,您怎麽還來搗亂?”

陸斐壓低聲音,“我是真心,但只今日事發突然,倉促間來不及準備。”

又要來那套前世今生的理論,紀明夷斬截地打斷他,“行了,我不曾懷疑殿下居心,可您也不該這樣逼迫我,總得給我些梳理的時間。您自個兒設身處地想想,換做是您能接受麽?”

陸斐默然,倘若有誰貿然跑來自稱是他前世的妻子,他也會覺得此人腦子有病——這麽看來他是腦子有病。

陸斐只能虛心接受建議,“好罷,那你會否答應白清源與許從溫的求親?”

适才不假思索地張口,主要還是出于危機感——倘若紀家夫婦腦子一熱将女兒許配出去,那他豈非從此斷了指望?

唯有拿出皇子之尊來,壓一壓兩位求親者的身份,多少能延挨些時日。

紀明夷對他無語了,他到底把自己想成什麽?為了幾捆綢緞、幾卷藏書就能賣身,她還沒這麽廉價。

何況許從溫與白清源在她這裏是已經出局了的。

紀明夷仰頭望着橙紅似火的石榴花,曾經她很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生活,可若不是心愛之人的血脈,那也沒什麽意思。

原本她的宏圖遠景只在嫁人成親,沒想過更後頭的事,然而陸斐一番言語又把她曾經的渴慕勾了起來。

現在這個目标有了實現可能,但是他們已錯過了一輩子。

到底是時機不對啊。

紀明夷垂下眼睫,“我不會答應白家或許家求親,這點你大可放心。”

陸斐按捺住喜色,小心翼翼道:“那麽郭紹……”

下個月郭紹就要離京了,此去山高水長,若要抓住機會,便只能盡快。

他好像真的挺擔憂。紀明夷望着那只顫動的袖管,嘆了一息,“邊塞非久居之地,臣女弱質纖纖,又兼多病,怕是難于禁受。”

陸斐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他努力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紀姑娘說得對,還是該多為自己着想才好。”

雖還未完全如釋重負,至少目前的危機是解決了,至于日後——鐵杵磨成針,只要他再接再厲,早晚能動搖紀明夷的芳心。

想到郭紹這陣子讓他做了多少噩夢,陸斐又忍不住想給情敵上點眼藥,“那批言之說鬧得沸沸揚揚,郭紹竟也不出來幫你分辯,此人實在沒擔當。”

紀明夷心知肚明掃了他一眼,“到底也不過是些流言蜚語,我都不曾當真,少将軍就更不必了。”

陸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好生郁悶,雖然紀明夷已不打算與郭紹成婚,但看來仍當他是半個知己,這樣維護他。

自己這個正宮反倒退後一射之地,屈居人下了。

紀明夷懶得理他作何感想,仍舊從角門繞出來,大毒日頭畢竟難耐,白清源已尋了塊樹蔭坐着乘涼兼看書,許從溫則捧着小柔端來的冰碗噸噸暢飲着,本來被曬得紅透的脖子也不那麽刺痛了。

一看到紀明夷,兩人蹭地放下東西,忙忙到她跟前罰站。

紀明夷莞爾,“兩位無須再演戲了,我很感激兄長們的好意,但,實在不必。”

這番話倒是發自肺腑的——雖然兩人的辦法拙劣了些,但卻真真切切為她着想,她不能不領受此恩。

許從溫讪讪地撓了撓頭,“你都瞧出來了?”

紀明夷當然不是傻子,早不提親晚不提親,偏趕着那玄慈法師批完命數,京中開始流傳她克夫之說的時候——憑心而言,紀明夷的脾氣算不上好,又素來有些心高氣傲,得罪的人不在少數,好不容易能攪黃她的姻緣,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其實玄慈方丈的意思只是她跟郭紹八字不合,但是三人成虎,架不住有人要往她命中帶煞引,加之她生母早亡,府中又男丁凋零,難免以為是這位大姑娘的緣故。

若真讓流言傳得紛紛擾擾,只怕紀明夷往後都沒法擡頭了。因此許從溫白清源兩廂一合計,頂着壓力前來下聘,也好讓京城人瞧瞧,紀家大姑娘并未受謠言影響,依舊還是很走俏的。

紀明夷笑道:“許世伯的意思,大約還是要表哥安心科舉吧?不必急于成家。”

看他拖來的綢緞雖然簇新,但并不成套,想必是自個兒偷了鑰匙從府庫取來的私藏。

許從溫紅着臉點點頭。

紀明夷道:“表哥還是仍舊放回去罷,回頭讓世伯知道,恐免不了一頓排揎。”

她頓了頓,“還有,前陣子我勸表哥試行商賈,但如今想來,表哥還是聽伯父的話好,無論如何也等試試明年恩科再說,到時候要不要走仕途,我想表哥自己也有了主意。”

一開始她是秉着過來人的心思,想讓許從溫少走彎路,但現在想想,那樣就一定是對的麽?她始終以前世的經歷來推演今世,可事實卻并不盡然,譬如她并未嫁給陸斐,而陸斐也不再為隐疾所擾。

誰能保證許從溫這輩子就不能在官場闖出名堂呢?

就算真的不能,人總得吃一塹才能長一智,許從溫也得經歷不斷地嘗試,才能明白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麽,而非全然聽從旁人指引——若人生的路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分毫不錯地去走,那日子得多無趣啊!

許從溫細細品咂着話中滋味,似有所悟。

至于白清源,他本就聰敏,不待紀明夷說話,便自己為自己找好了臺階,笑道:“還是大姑娘足智多謀,我這點小手段哪裏瞞得了你?罷了罷了,今日許世兄來捧個錢場,我不過捧個人場,也算值了!”

說罷便喚來家中老奴,“把那些藏書收起來,回頭還得給五公主講經呢。”

仿佛他一開始就打算配合吳貴妃去追求五公主,今日的胡鬧不過是一時興起。

紀明夷雖覺得這人未免有些善變,不過還是心安下來——對白清源而言,尚公主的好處自然比她多得多,等當了驸馬,仕途也會順利許多,強似現在辛辛苦苦地熬工齡。

何況,五公主也的确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她值得。

唯獨陸斐敏銳地在白清源眼中瞥見一抹黯淡之色,也許他并非将紀明夷當成半個恩人,而是确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情愫在。

幸而,紀明夷是不知道的。

等巷子裏的人馬散去,陸斐負手而去,老神在在地道:“其實我今日的确帶了禮物來送你。”

因從袖中取出一副卷軸來,正是上個月答允傳遞的畫作。

紀明夷簡直無言,當着白清源的面他不說,人走了才來獻殷勤,生怕被人搶功勞不成?

沒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

不過打開一瞧,才發現上頭除了白清源的筆跡,還有陸斐留下的批注——特意注明了哪些顏色有現成的繡線,哪些需要另外染織,連相應的染法都标得清清楚楚。有些地方墨跡暈開,還被他重新描補過。

想起他挑燈夜讀加以修繕的情狀,紀明夷勉為其難道了聲謝。

陸斐笑道:“嘴上說說可不作數,紀姑娘打算拿什麽謝我?不如送個香囊罷。”

紀明夷:……

不會吧不會吧,還真好意思跟她收謝禮?

旋即就見陸斐輕輕擡手,拂去她肩上一片落花,清潤眉眼泛着溫柔之意,“說笑的。”

紀明夷耳根詭異地泛起微熱。

有那麽一瞬,讓她以為回到前世。

郭紹要走了。

紀明夷挑了個适當的時機前去送行,前兒她已差小柔送了封書信,信上婉拒郭家求親之意,請他另擇佳偶。

但是郭紹到底沒找着合适的,軍令如山,他也不得不即刻啓程——也許在塞外,會出現真正愛他懂他的好姑娘。

但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郭紹健康而微黑的臉膛倒是看不出氣憤,只爽朗地向她揮了揮手,“行了,或許咱倆八字真差那麽一撇,總歸是陰差陽錯。”

紀明夷其實是有點抱歉的,她用護國寺的批言、與對塞外困苦的擔憂來做拒絕,等于是把鍋甩給了郭家,但其實這些并非根本。

根本原因是她不想嫁他了,沒有理由,只是很單純的不想。

或許是她不願将命運牢固地綁定在一個男人身上,不管那男人看起來有多好。

郭紹沉吟道:“最開始,你其實是願意的對麽?”

紀明夷無法反駁,若不願意,她也不會私底下由着他說那些話,還主動去參加吳貴妃的賞花宴,不就是為了借機示好?

“是什麽讓你改變主意?”郭紹實在有點好奇。

他雖然年輕而率真,但這并不代表他完全粗枝大葉。倒不如說,天性的坦白讓他尤其能察覺他人情緒。

略一沉吟,他便笑起來,“是因為某件事,還是某個人?”

紀明夷只覺窘迫難言,郭紹的赤忱仿佛讓任何隐秘都無從遁形——他是善良的,可也是殘忍的,尤其是對他自己。

有生以來,他還是頭一遭體會到失敗的滋味,還不是在戰場,而是在情場。

這令他分外好奇,也分外想認識那擊敗他的敵人是誰。

紀明夷不能瞞他,唯有頂着壓力給他一個模糊的答案,“是某個人。”

更多的,她自己也無法回答。

郭紹本打算刨根究底,然而腦中倏忽閃過一個影子,他驀然醒悟,不再追問下去,只含笑道:“是啊,我輸了。”

船家已在催促,郭紹不好再逗留,提着包袱跳下去,臉上燦爛萬分,“祝我一路順風吧,紀姑娘。”

紀明夷躊躇片刻,還是讓小柔将一個錦囊遞過去,當然并非情信,而是交代他日後幾個需要避開的地方——印象中郭紹便是建武八年被匈奴人困于一方幽谷,亂箭穿心而亡。

不管能否改變固有的結局,紀明夷也不願一條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拼着洩露天機,她也想幫郭紹一把。

只是她又哪裏曉得,郭紹昨日便收到一封同樣的密函,上頭寫着同樣的內容,而送信人則是與他素無淵源的四殿下。

郭紹素來不信鬼神,然而此刻卻不得不承認,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兩個人,才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握着懷中錦囊,唇邊露出淡淡苦笑。

眼看着三位求婚者走的走散的散,紀家夫婦心情實在複雜難言。

胡氏埋怨道:“老爺早些肯聽我的便好了,從溫那孩子心眼實,老爺您當時不肯答應,他自然以為您在拿喬擺架子,哪裏還敢上門來?”

好好一尊財神爺被趕跑了,半分聘禮都沒留下,胡氏實在肉痛得緊。

紀存周繃着臉,他哪曉得許從溫這麽禁不起激,既然愛慕明夷,不該越挫越勇才是麽?還有那白狀元也是個朝三暮四的,嘴裏說着要來造訪,貴妃娘娘那裏倒是一次都沒落下——五公主還是個黃毛丫頭呢,他就敢打她的主意,也不怕折壽!

胡氏自怨自艾片刻,又恨恨起來,“說來說去都怪大姑娘不中用,看不上那兩家便罷了,怎麽連郭家都抓不住?郭紹這一去,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她真打算一輩子賴在家裏?”

關于這段良緣無疾而終,胡氏心內雖有猜疑,倒想不到是紀明夷故意為之,只以為郭家聽信了老禿驢讒言,遲遲不肯提親,如今倒好,郭紹扔崩一走,她們府裏得出個老姑娘了!

且因為這段時日風風雨雨,那些躍躍欲試的人家也都歇了心思——看紀家也不像家風清正的,兩口子又盡會拜高踩低,娶妻娶賢,那大姑娘即便生得再美,恐怕也不是好相與的。

因此紀明夷盡管芳名在外,紀家也還是日漸門庭冷落起來。

唯一還高興得起來的便只有紀明琪,她不無幸災樂禍,哈,吃着碗裏看着鍋裏,如今可算遭報應了,該,實在是活該!

當初距離皇子妃不過一步之遙,是她自己不肯要的,如今落到這般田地,當然也是咎由自取!四殿下更非傻子,好馬不吃回頭草,不會要這盤涼透了的菜,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呢!

任憑紀明琪冷嘲熱諷,紀明夷懶得睬她,只安心在屋內刺繡,準備給吳貴妃的生辰禮。她婉拒了郭家求親,盡管是私底下未傷及顏面,可吳貴妃心裏多少有些芥蒂。

為着五公主的緣故,紀明夷也不想與這位娘娘生出嫌隙來,好在吳貴妃也容易打發,弄些精致的繡品哄一哄就是了,到時候五公主幫忙說上一嘴,照樣能和和氣氣的。

只是碰了這麽個軟釘子,吳貴妃日後不會再幫她說親了,紀明夷還是有些悵然的。弄成這般局面,她當然難辭其咎,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麽。

她只覺得滿心茫然,仿佛要抓住點什麽,可卻什麽都抓不住,連視線都是模糊的。

府中暗流洶湧時,宮中卻頒下一道聖旨,定熙帝金口玉言,下诏将永平侯府之長女賜與四皇子陸斐為正妃,擇日完婚。

消息一出,阖家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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