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獨眠

陸斐回來後便氣憤地将這話對紀明夷學了遍, 絲毫不講究朋友道義——別說他重色輕友,這內人跟外人還是得區分開的,敢诋毀他的妻子,自然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紀明夷則了然于胸, 只輕輕睨了他一眼。

她自然看得出陸斐多麽不放心, 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 可也有種說法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陸斐慣會疑神疑鬼的, 哪怕如今兩人成了親,可白清源畢竟還單着呢,又生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傥, 怎叫他不心生提防?

紀明夷其實早就對白清源歇了心思, 但這不妨礙她借機作弄一下陸斐,便故意說道:“他真是這麽說的嗎?還是殿下從哪聽了些風言風語,特特到我跟前诋毀?”

陸斐豎起兩道劍眉,“我是這等人嗎?”

他把白清源視作情敵不假,可罔顧事實扭曲真相, 這種行徑他可做不出來。

簡直是對他人格的污蔑。

言畢,卻見紀明夷撲哧一笑,他這才恍然, 上前要咯吱她, “好啊,你又詐我?”

紀明夷慌忙往貴妃榻上躲,一張上好的狐皮錦毯被揉搓得坑坑窪窪, 滿是褶皺, 陸斐仍是不肯放松, 恨不得将她擠到那褶皺裏去。

小柔實在看不入眼, 便嗽了兩聲,“王妃,您要的銀耳紅棗湯炖好了。”

陸斐這才從她身上起來,卻淡淡地吩咐道:“拿來吧,本王親自服侍你家小姐就好。”

這回輪到小柔垮着臉了,自從姑娘懷了身孕,殿下也跟換了個人般,處處跟她們這些下人争搶,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長此以往,還有她們的活路麽?

她就不信了,這四殿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還能比她們伺候得舒坦?

然而事實還真叫小柔失望了,陸斐斜簽着坐在榻邊,舉止沒有半點不周之處,那雙手更是比花崗岩還穩,絲毫不用擔心紀明夷被濺出來的熱湯燙着。

紀明夷亦有些疑惑,“殿下以前這般服侍過旁人麽?”

陸斐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以前容妃懷陸珉的時候,他也這般照拂過她,不過是以一個孩子對母親崇敬的心情。

那時他是真心期盼十弟的到來,也真心相信容妃的說辭,以為日後兄弟和睦,互相扶持,哪曉得他所付出的種種,不過是旁人計劃中的墊腳石——從最開始,容妃就沒将他視作親眷,也難怪會步步為營暗中算計了。

紀明夷知道他被容妃傷透了心,不過陸斐還是第一次當她面坦白承認,這讓她不知說什麽好,她抓起陸斐那只粗糙的大手,輕輕放在自己小腹上,溫聲道:“等咱們的骨肉出世,殿下便可以收利息了,教導他如何做一個乖巧的孩兒,父慈子孝,共享天倫。”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陸斐的人生始終是缺憾的,他曾幻想從容妃那裏得到應有的母愛,然而容妃卻狠狠給了他一刀,讓他傷得體無完膚,幸好,同樣的覆轍不會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他将傾注全部的心力,讓這個承載了他全部理想的肉團安心成長。

陸斐輕靠在她略顯豐腴的腰腹上,靜默無言。

肅王妃有孕的消息很快傳遍京中,永平侯府自然知悉,幾次三番催促紀明夷歸寧,紀明夷都已要養胎為由婉拒了,她實在懶得應酬娘家那些真真假假的笑臉——紀存周倒是笑得真切,然而他更想官職能更上一層樓,看在他女兒為天家開枝散葉的份上,肅王殿下不該滿足他的小小願心麽?

至于胡氏則完全強顏歡笑了,不過她也知道輕重,不敢開罪這位風頭正盛的姑奶奶,于是打着為紀明夷分憂的旗號,想把紀明琪也塞到府上來。

她知道紀明夷的性子,争強好勝不能容人,若直說讓明琪代她侍寝她定然不肯,可是妹妹照顧姐姐就分屬情理之中了——保不齊哪天就照顧到姐夫床上去了呢?

對于胡氏的算盤,紀明夷回應她的唯有呵呵二字,開玩笑,她才不放心讓紀明琪照顧,倒不是怕陸斐被引誘——紀明琪容貌勉強算得秀麗,不過那副張牙舞爪的脾氣實在叫人難以消受,也不見得有迷住男子的風情。

她只單純覺得紀明琪粗手笨腳幹不來這些事,她連照顧自己都費勁呢,更別說伺候生産了。

于是紀明夷叫人送回去一塊繡布,一套廚具,明擺着說紀明琪德容言功樣樣俱缺,還需好好練習,把胡氏氣了個倒仰,她自己生的女兒當然曉得多少斤兩,可用得着這麽讓人家看笑話麽?

京中夫人們白看了場好戲,對紀明夷這位肅王妃倒多了幾分敬畏,原以為她不過憑美貌得寵,以色侍人,如今瞧着卻是個心內有成算的,真要讓自家女兒進了王府,指不定鹿死誰手呢。

一時間倒存了觀望之态,且不急于慫恿肅王殿下納側妃了。

紀明夷自然樂得清閑,前世陸斐當了皇帝都只立她一個,難不成做王妃還得跟一群狐媚子勾心鬥角?她可應付不來!

于是人家不提,她便裝作不知道。雖說賢惠的妻子是該為丈夫方方面面都考慮到的,不過陸斐也不像龍精虎猛的那種人,能消停幾個月,指不定他還覺得是福氣呢。

秋闱放榜出來,許從溫不出意外名落孫山,他初來京中水土不服,前陣子又染了風寒,能頂着發熱前去應試已經鼓足全力了。

然而好運并未降臨在他身上,有些人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于他而言,卻是兩樣皆輸。

未幾,紀明夷就聽聞許從溫接手了許家名下的幾間商號,打算先回餘杭一遭。

這消息還是有些意外的,紀明夷以為他至少會多進學一年,哪曾想他這樣快就改變主意,還是因自己那番話的緣故?

啓程前,紀明夷本想勸他深思熟慮再做打算,然而許從溫看起來決心已定,他自知文才有限,在八股上亦無甚天分,況且……

他瞥了眼對面微凸的衣裳,眼神躲閃道:“表妹如今已是王妃之尊,未免人言可畏,你我還是避些嫌疑的好。”

顯然他也聽聞之前那些流言,盡管在他看來是謠傳,可為了紀明夷的聲譽,他也不想給對方添麻煩,畢竟相識一場。

這趟回餘杭一則為了免于風波,二則,他也實在沒勇氣面對曾經的心上人——若紀明夷不曾有孕,他還能将她視作從前那個小姑娘看待,可如今她連肅王殿下的孩子都有了,許從溫那點最後的幻想,也終于宣告破滅。

他以為此話一出,紀明夷多少會挽留一二,然而紀明夷卻比他想象中更決絕,只淡淡道:“也好,許家本就發跡于餘杭,表兄這趟回去,也算落葉歸根。”

許從溫白淨的面龐上,鼻尖顫動了兩下,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他小心翼翼道:“此地一別,不知幾時還能相見,我想問你一句實話,你對我可曾有過……”

紀明夷知道,他想問自己是否有過男女之思,許從溫是個心胸開闊的好人,這輩子不曾有什麽事困擾過他,只除了這樁——何況,自己最初确有嫁給他的打算。

紀明夷很明白,若出于道義,自己該給予他肯定的答複,好叫他心無挂礙地離開,然而,她卻不忍心對其說謊,正因許從溫的的确确待她好,她才更不能從感情上瞞騙他,那無疑是誤人誤己。

她微微阖目,搖了搖頭。

許從溫苦笑,“我明白了,多謝王妃。”

這回,再沒了那層親昵的稱謂,從此以後,他只會以親朋身份對她——或許從一開始,便應該如此罷。

紀明夷看着船夫撐起竹篙,藏青的船篷在湖心漸漸縮成一個烏黑的小點,忽然想起數月前她也是這麽送別郭紹的。

當初還以為她會從這些人裏從容地選擇一個,哪曉得兜兜轉轉,她仍舊回到陸斐身邊,這裏也終于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是她自願的,但願她不後悔。

這日陸斐到毓秀宮請完安,便擠眉弄眼對紀明夷模仿了一番容妃的腔調。容妃話裏行間不斷暗示他紀明夷有越軌之舉,他頭上那頂烏紗恐怕染了些新綠,陸斐則只顧裝傻充愣,表示他相信紀明夷的人品,絕不會做出有辱門楣之事。

眼看挑撥不成,容妃也就不好說什麽了,其實她才不在意陸斐的感受,陸斐對紀明夷一片癡心是好事,等來日奸情戳破,對他的刺激才更大——光是想想,容妃就已經心緒沸騰起來。

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紀明夷卻覺得還不夠,要讓容妃相信他倆感情生變,光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奸夫還不夠,還得有實際表現。

她便對陸斐說,自今日起要分房睡。

陸斐當時便呆住了,“啊?”

打從成婚以來,兩人幾乎寸步不離,他更想不到紀明夷要将他驅逐房中——他不是照顧得很周到嗎?

想想都怪委屈的。

紀明夷看他可憐巴巴的模樣,便好言撫慰,“只是障眼法而已,等挨過這陣子便好了,你也不想娘娘起疑罷?”

至于私心裏,紀明夷則是生怕陸斐哪天擦槍走火,且不說他了,每每被他摟在懷中時,紀明夷都覺得心裏有陣邪火,恨不得扒光他的衣裳來場痛痛快快覆雨翻雲,冷靜一下對兩人都好。

聽她闡明利害,陸斐只得委委屈屈收拾鋪蓋去往書房,以前他原是很勤奮的,每每秉燭至深夜,可自從跟了紀明夷之後,每日睡得也早了,吃飯也香了,這下子又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想想挺難受的。

小柔則是得意非凡,可算沒人跟她搶差事了!伺候姑娘本來是她分內的活計,可四殿下一來,她反倒無所事事,被擠兌得沒地方站,如今眼中釘一走,小柔立刻生龍活虎起來。

這晚就寝前,小柔便踴躍地道:“姑娘,我在裏頭守着您吧?”

紀明夷想了想,“算了,你就在外間值夜,等渴了我自然會喚人。”

這丫頭夜裏睡得比她還沉,指望她驚醒還不如自己動手。

小柔只得領命,沒一會兒,門外便傳來香甜的呼嚕聲。

紀明夷躺在軟床上卻如坐針氈,習慣了與陸斐肌膚相貼,乍一離開,總覺得空了點什麽似的。他又天生體溫熱乎,往常摟着能當半個暖爐用,紀明夷偶爾還嫌他過燙,如今秋夜沉涼,卻不禁懷念起那天然的溫度來。

正輾轉反側間,忽聞一陣窸窣之音,紀明夷不禁汗毛倒豎,小柔沒有起夜的習慣,那是進了賊,還是地底冒出的怨鬼?

聽聞這王府舊址本來是片孤墳來着,本以為請了大師做法超度該無異常,如今看來,似乎還是魔高一丈。

鬼魂飄然而袅,倏忽已到了跟前。

紀明夷正糾結要不要喚人,那黑影卻忽然伸手将她按住。

熱熱的,是只活人的手。

看來不是精怪作祟,紀明夷松口氣,随即才反應過來,不對呀,那是強盜入侵?正要呼喊,黑影無奈地将手掌覆蓋在她唇上,小聲比了個噓的姿勢,“是我。”

紀明夷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吃飽了撐的,半夜裏不睡覺四處晃蕩,她柳眉倒豎,“殿下一定要這樣吓唬人麽?”

陸斐已然娴熟地寬衣上榻,長臂輕輕一撈便将她擁入懷裏,輕吻了吻她鬓角,含笑道:“想你了,睡不着,你還不是一樣?”

從方才兩眼就圓睜得跟兔子似的。

紀明夷正要辯駁,陸斐便把毛茸茸的腦袋在她頸間蹭了蹭,撒嬌道:“好啦,我不該吵醒你,只此一晚,可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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