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駐進海的眼睛(8)
警察比夏燈來得晚,緊接着是救護車。
游風要立刻送醫院,不能接受詢問,夏燈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就請警察先詢問現場路人,她跟着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上急救的醫生快速檢查了游風身體表面,鑷子夾着酒精球擦掉重要部位的血跡,沒找到大的傷口,讓夏燈放心。
他戴着醫用口罩,聲音也不大,夏燈沒聽清楚:“什麽?”
“我說別害怕,沒事兒,沒有出血很大的口子,就腦門和大腿根內側這兩塊剌得深一點,但也沒碰到動脈。他這身上的血啊,不見得是他的。”
另一個醫生也說:“腳腕子骨頭裂了,胳膊肘子這塊可能也有一點兒。具體的到醫院拍片兒,身體內部有沒有問題,這個腦袋有沒有腦震蕩,做了檢查就知道了。”
夏燈聽得認真,一直在點頭:“嗯好。”
游風被擡上擔架就閉上了眼,一動不動,呼吸有些微弱。
夏燈握着他的手,他身上的血她沾走了快一半,臉上也都是,但她顧不上清理。
看着醫護人員擡游風上救護車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他那些不太正常的家人,除了爺爺,誰會管他呢?
可爺爺的年紀大了,她再不在,他不就只剩下自己了嗎?
這個想法叫她全程沒有松開游風的手。
她知道,她再能成為後盾,也補不好家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創傷。但或許可以幫他轉移,他放在那些傷口上面的注意力。
檢查完,醫生把單子遞給她:“把這簽了,掃這個碼付。”
“好。”
“你還挺冷靜,是經常發生這種事嗎?”
Advertisement
“沒有。”
夏燈停頓了一下,又說:“我不冷靜,他被丢在那裏要怎麽辦。”
醫生不說話了。
很快到醫院,夏燈随着擔架進急診,瞥了一眼大廳牆上的挂表。
從他出事到這會兒就半個多小時,就算是身體內部受了傷,也應該來得及救治吧?
她在心裏祈禱,值班醫生皺着眉趕來,頭發和白大褂衣擺飛起。一個醫生一個護士緊急檢查,開了單子,分好輕重緩急,一摞遞給她:“窗口繳費,一項一項檢查。”
“馬上。”夏燈跑着去交了錢,拿着就診卡返回,帶他做檢查。
一檢查就到了晚上,游風身上有幾處骨折、骨裂,輕微腦震蕩,還有一些刀紮的外傷。
他們用刀子紮他了……
十點多了,夏燈還沒吃飯,一直在出汗,頭發和臉都油了,倦容明顯,但她有一張漂亮的臉,她就坐在隔斷簾裏,都有人專門裝作不經意地過來看她。
她只會看着已經躺在病床上、傷口處理好、血跡都清理幹淨、仍然昏迷着的男朋友。
可能是出血過多?他顯得蒼白,嘴唇破了皮,不見一丁點血色。
她從包裏翻唇膏,看到游風給她買的那管緩釋藥膏,停頓了下。
當時情況緊急,她就把它放在包裏了,不然檢查傷口的時候發現他口袋有這個東西,她也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她先拿了無色的唇膏,靠過去給他塗了一點,再用手指肚抹勻。坐回凳子時,拿上枕邊的手機。
他手機有密碼,但她知道他密碼多少。
她的生日。
打開他手機,她點進電話,想給賀仲生、沈佑打電話,跟他們說一下情況,讓他們有些心理準備,她随時有可能需要他們幫忙——
她還沒有輕松搬運一個大男人的能力。
她打了兩個電話,聽到兩種不同反應的緊張,但緊張程度是不分伯仲的。
他們好在乎游風。
那一定是游風平時對他們很好吧?雖然他可能會嘴犯賤。
但如果他這麽欠的嘴他們都這麽在乎他,一定是他很好很好了。
打完,她就要鎖屏,把他手機放回去,無意間看到他最近通話,都是沒有備注的,但間隔時間太密集了,從昨天到他打架,幾乎是每隔十來分鐘一通電話,全是撥出。
昨天。
這個時間點很敏感,他是在找她嗎?從昨天醒來發現她不在,就一直打電話找了一宿加多半天?
她心髒又在不經她同意收緊,為了緩解這種情況,她把他手機放回去,不再想關于他的任何事。
可是很難,剛放空自己兩分鐘,扭頭看到一身傷的蒼白的少年,她又想到那個問題。
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他從還算有分寸,變成了理智全無?
找不到她能讓他發這麽大瘋嗎?
過去八年那麽多直白袒露心意的機會,他都放棄了,只是她不告而別了一次,能讓他一改性格?
突然的來電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打到游風手機上的,但游風沒有備注,她接了就聽見張恩惠高分貝的叫喊:“哥你怎麽樣了!你現在在哪兒?!我接到了警察的電話,他們讓我去派出所,我應該怎麽說啊!”
夏燈很平靜:“實話實說,怎麽添的柴,怎麽拱的火。”
張恩惠愣了愣,再說話已經沒有慌張害怕的語氣了:“你跟我哥在一塊兒?他人呢?”
“不是應該我問你嗎?你人呢?我讓你看着他,你人呢!”
張恩惠又愣了。
她跟夏燈不熟,但也算知道這人什麽秉性,從下午那一巴掌,到現在激動的口吻,夏燈不要太反常了。
夏燈激動,她反而悠閑起來了:“你都要報警了,我還要在那兒等着被警察訓啊?我哥又不是頭一回打架,誰打得過他啊。就你小題大做擺女朋友的譜,好像就你擔心他似的。我肯定要用事實告訴你,我那些同學跟我哥比都不是個兒,我就是比你了解他!我就是比……”
夏燈給她挂了。
神經病。
就為了怄氣,證明她的認知是對的,不假思索地把她哥的安危當兒戲,好得很啊。
她的腦袋真的跟正常人的構造是一樣的嗎?
夏燈挪動凳子,靠近了病床,趴在床邊,輕輕勾住游風的手指。
這個男人……
還真是有點慘。
她換了一邊臉枕着胳膊,看着床上這朵瀕臨凋零的花,疲憊讓她慢慢地閉上了眼。
不知道多久,電話響了,夏燈被吵醒了,迷糊着接通,是阿姨,問她晚上還回不回去。
她迷糊着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多點。
再看向病床,躺在上邊的人不見了,皺起眉,匆匆說了一句“不回了”,挂斷了。随即站起來,滿大廳找,好多疲憊委屈的臉,但沒一張是她要找的人。
她去護士臺問護士,護士說沒看見。
她跑到走廊,想去衛生間看看,一拐彎,看到游風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提起的心落了下來。
他綁好的那條腿曲着,好着的那只手撐着一臺小推車。
車上的用品被他推到一角,棉簽盒和工具桶倒了,頭很尖的鑷子就在手腕,似乎在等着刺破他的血管。
她走過去,拿走鑷子,扶起工具桶。
游風沒回頭,但好像知道身後是誰似的:“餓嗎?”
夏燈說:“不餓。”
“塗了嗎?”他在說那只緩釋藥膏。
“我早上塗過了。”
她沒有埋怨他關心晚了的意思。
今天發生了很多,情緒平複後,再想起昨天的委屈,突然覺得微不足道,也不是很重要。
游風艱難轉身,身子側開時,窗臺一張衛生紙上,堆滿了煙蒂。
夏燈看到了,沒說話。
走廊的燈滅了,游風背着月光,夏燈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氣壓低。呼吸穩定了,但情緒好像沒有。
他确實有點反常,從白天見到他那刻起。
“去陽臺抽煙是年輕氣盛,你不行了,我還可以。”
他在解釋做愛之後去陽臺的事。
“……”
“我不是玩具,上了發條就工作,關了就停,我控制不了你不滿意的那些。”
黑暗中,夏燈的耳朵微微泛紅。
她知道他說得她不滿意的那些東西,無外乎尺寸、時間、姿勢。她當時的委屈生氣,就是因為她兼容不了,也承接不住。
他解釋了這兩件事,她現在冷靜了,也想起他那時是有溫柔對待她的,認為這個解釋她可以接受。
正要說就此翻篇,游風又說:“但我可以不開始。”
夏燈擡起頭。
“以後在你想之前,我不會再有想法。”
夏燈皺起眉。
“我給我朋友打電話了,他們明天就過來了。我給你打車,你回去吧。車鑰匙留下,明天讓他們給你開回去。”
游風說完這句,等都沒等夏燈,拄着小推車一瘸一拐走回大廳。
他的話沒有問題,講理,也禮貌,只是客氣的像陌生人,跟過去耍壞的他判若兩人。
夏燈感覺心被提起,用力摔下,不知道哪裏不對,但就是不對。
她随後回到大廳,游風病床前,拿上了包、手機。
大廳燈很亮,夏燈的動作緩慢,這個時間足夠一個人說好多話,挽留、談心。
但游風只是靠在升起的床頭,看着夏燈拿完東西。
夏燈攥着包帶,筆直站在游風面前:“那我走了。”
“好。”
夏燈心裏刺痛,不知道被什麽碾得狠了,她快不能呼吸了。
她沒有過這種感受,她得找個更安靜的地方好好想想,但轉身還沒走兩步,就又轉回來:“我容不了你,我不能疼?疼可以,但不能一個人待會兒?是你欺負人,為什麽好像錯的是我?”
“沒,我反思過了,确實不男人,不會為難你了。”
夏燈心更疼了,尤其看着游風那張臉,聽着他這些沒有語氣、沒有情緒的話。
“你哪裏不滿意,你直接說,別這個态度。”她忍不住說。
游風麻藥勁兒過了,輸液的藥勁兒上來了,眼皮發沉:“沒有。”
也許在以前,這些話對夏燈來說是正常的,有禮貌有距離。但現在她就是覺得難聽,句句難聽。
她認為她退了一步,他們會像這件事之前那樣,繼續像情侶一般相處,她也可以在他累的時候給他抱……
但他需要嗎?
看起來并不。
她突然又氣又委屈,腦子全亂:“你明知道我是這樣,你還是要跟我在一起。我們最早一次說開,我告訴你我可能永遠這樣,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你接受了。我剛決定試一試別的情侶那樣,雖然不熟練,但也在努力。酒店那件事我不開心,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沒有放狠話,還給你留了字條。你或許因為找了我一個晚上,委屈,難受。那我呢?”
夏燈的指甲劃破了包:“如果你嘴上說不要我有負擔,心裏埋怨我像木頭,無視你的付出,那你別做,反正對我來說也多餘。”
多餘兩個字戰勝藥力,撐起了游風沉重的眼皮。
他緩慢擡頭,看着一嘴刀子的夏燈,半夜的急診也不安靜,但她這話卻像被丢進一個空蕩的房間,回聲在他的心裏,腦子裏。
“我多餘,你這麽想?”
夏燈攥着包帶的手更用力,她沒這麽想,但确實這麽說了,話說出口不好收回,何況她現在怪異,情緒也收不住了,就沒回複這句:“如果張恩惠沒說那男生家裏情況,你手上有分寸,打也就打了。賠償還是負責,我都想好了陪你。雖然不認可,但我能理解你不想我被欺負。”
夏燈聲音有些微顫抖,她自己沒發現:“但她說了,你仍然把他往死裏打,他家來人把你弄成這樣,要不是有附近好心人趕過去,你被打死了,我怎麽辦?你想過嗎?你二十歲了,還跟小痞子一樣,你告訴我不是多餘是什麽?”
“小痞子,多餘。這樣嗎?”
游風又重複了一遍,帶傷的臉在白光燈泡的投射下,更顯慘白。
“是!”
夏燈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從白天到現在她一口東西都沒吃,水也沒喝,她不累,不委屈,她想翻篇,但游風那些語氣平淡的話,太難聽了。
但就在一瞬,平淡這兩個字讓她的心突地一跳。
游風一直是平淡的,他出國很久,他們聯系很少,她都不在意,怎麽突然接受不了了?
而且這難道不是她擅長的态度?
他只是更像她那樣說話,她竟然這麽接受不了……
“好,以後不會了。”游風說。
夏燈心那麽疼,包帶的皮都被她剋掉了好幾塊:“那我回去了。”
“我給你叫了車。”
“我不累,可以自己開車。”
“好。”
他們很平靜地說話,沒有一絲喧嘩,但比扯着脖子大喊大叫的争吵紮心得多,他們好像很懂說什麽可以讓對方很難過。
他們倆多聰明啊,不帶一點髒字就把人傷死了。
夏燈從醫院離開,上了車,攥着方向盤,手疼,她攤開手,食指指甲邊緣長了一根小刺。
她捏住,撕開,血冒出來,血珠子越滾越大,她卻暢快了一點。
以前都不會因為這些沒什麽意義的事,折磨自己,現在怎麽了?他什麽态度能影響什麽?
有什麽可争論的?
她閉上眼,靠在靠背很久才驅車離開。
回到家,阿姨披着毯子、曲着雙眼出來迎接:“不是不回來了?餓不餓?想吃什麽宵夜?”
夏燈沒說話,放下包,脫了鞋,走到落地窗前的地臺,坐到按摩搖椅,看着窗外漆黑。
他客客氣氣,就像跟她不熟,醒來一直那樣,導致她的窒息感也一直持續到現在,還在蔓延。
她本以為他醒來會想抱她的。
畢竟他總這麽幹。
但他沒有。
可她真的有等他來抱。
或者她去抱住他……
其實如果可以恢複到以前相安無事、相敬如賓地相處,應該是她盼望的吧?
比起兩個人每天黏糊在一起,她不是一直很想要一個人來去嗎?
怎麽事情變成這樣了?
她居然不盼望了。
阿姨端着南瓜餅和甜粥過來:“吃點東西,我剛放了水,溫度也調好了,泡個澡好睡覺。”
夏燈聲音疲憊:“嗯。”
阿姨說:“白天的時候,有一個男生來找過你。”
夏燈擡起頭來,直直盯住她。
“我先是接到了電話,對方問了些奇怪的問題,關于你的,我就沒敢說,一直暗示他你不在。”
說她不在,就是說她是住在了這邊,也等于是透露了她的位置。
但要是游風的話,他那麽多心眼,阿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套了話也怪不得。
阿姨接着就說:“沒多會兒就來了一個小夥子,長得可俊俏了,那眼睛和鼻梁。”
那應該是游風了。夏燈判斷。
“我說他找錯人了,他也不走,我一出來就問我,買菜也跟着。但沒走兩步停了,那個臉色兒,一下變得特別難看,拳頭也攥着,胳膊上的筋都鼓出來了。”
夏燈坐直了,眉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皺起來的:“突然變了臉?”
“很突然。”
有可能嗎?夏燈又問:“您當時說了什麽話嗎?”
阿姨也坐下來,摩挲着溝壑縱橫的腦門,回想:“就一直說不認識不知道之類的。”
“只是這樣他就反應很大嗎?”
“嗯。”
夏燈的大腦瘋狂地轉,她覺得她知道游風反常的原因了,他是因為找她沒找到,所以像變了個人?
可這沒有道理。
阿姨說他是突然臉色難看,可阿姨從始至終都在拒絕聽他說話,也不是突然拒絕,那他突然變臉肯定不是因為這點。
她又問:“他有沒有接電話?”
“沒有。”阿姨補充了一個她覺得無關緊要的細節:“倒是有幫我撿了下鑰匙。”
“鑰匙?”
阿姨站起來走向保姆房:“我去給你拿。”
夏燈不以為這是激化游風情緒的罪魁禍首,想說不用了,但阿姨已經去了,就沒說,又靠在椅背。
阿姨把鑰匙拿過來,遞給夏燈:“就是我那個買菜開的電動小汽車的鑰匙。”
夏燈拎起左右看了兩眼,回憶她跟游風有沒有因為鑰匙吵過架。
好像沒有。
她把鑰匙還給阿姨:“沒事,您不用多想了,可能是他想到了自己的事,跟我們無關。”
“嗯。”阿姨接過來,擺弄着:“我這鑰匙是新換的,不可能跟他有關系。鑰匙墜子倒是久了,但那時候他才幾歲啊,我也沒見過他。”
鑰匙墜子。
夏燈又看過去:“您能再給我看一下嗎?”
阿姨又遞給她。
夏燈這才注意到阿姨這把鑰匙有一個圓環,圓環上纏着皮繩,皮繩的末端綁着一個船錨樣式的墜子。
這個東西……
她突然有些呼吸急促。
“我從前在咱們家撿到的,問過你媽媽,她說不是她的首飾,可能是哪件衣服吊牌上的,說我要是喜歡就留着套鑰匙。”
夏燈猛地站起來,攥着這串鑰匙,穿上鞋,抓上車鑰匙,又跑出了門。
阿姨在身後喊她也聽不見,只管往外跑。
她的腦海開始瘋狂掉落一些聲音,那些聲音讓她的眼睛一點一點蓄滿了水。
……
“我體內缺一點東西,不能造血。”
“影響大嗎?”
“沒覺得。”
“那疼嗎?一些部位。”
“沒感覺。”
“嗯。”
“你嗯什麽?”
“我的血可能有遺傳病,不然輸給你一點好了。”
……
“我們是朋友嗎?”
“不是,是病友。”
……
“你剛去哪兒了?”
“你一直不動,我以為你死了,我去找人了,但沒找到。”
“我只是在憋氣,我可以憋很久,我很厲害的。”
“但也太吓人了,你要再這樣,我不讓你用我家泳池了!”
“我知道了——小氣鬼——”
……
“你剛才拿什麽撈我的?”
“船錨。”
“你們家泳池為什麽有船錨啊?”
“以前邊上有艘海盜船,裝飾品,我爸覺得礙事拆了,這船錨被丢下了,一直扔在那兒。”
“你也不游泳,放着也不礙事,拆什麽?”
“我的東西他們都拆了。”
“沒關系。我以後不能比賽了,要去上學了,等我把幾年學混完買一艘船,讓你當船長。”
……
“你好笨,這都戴不上。”
“是你手腕太細。”
“就不能做一條有扣子的牢固的手鏈?這船錨兩邊尖尖的,皮繩這頭也沒洞,勾不住,繞上就滑下來。”
“白拿你還挑剔。”
“可是好容易弄丢的啊,弄丢了我就把你忘了。”
“無所謂,我記着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