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駐進海的眼睛(9)

夏燈九歲,加入國家隊的第二年,檢查發現先天性骨髓造血功能不全,天生障礙性貧血。

由此退出國家隊,開始接受治療。

父母也在那時決意花幾年的時間,專門陪伴她度過治療階段,只想她不要害怕,凡事都有爸媽在。

北京靖南第一醫院的住院部是夏燈九歲這一年常去的地方。

因為那幾年他們剛好決定在北京生活,也已經開始半投資、半居住的購入了北京很多房。

她會在住院的幾天內做完所有檢查,再像沒事人一樣回家——

要療愈需要做骨髓移植,但專家的建議都是保守治療。

畢竟她已經決定不再做運動員了,對身體的要求如果只剩下正常生活,那骨髓移植的必要不大。

尤其骨髓移植可能出現排異反應,或者導致其他的并發症。

其實這樣定期檢查也有些小題大做,但她爸媽堅決不拿她的生命當兒戲,堅持隔一段時間就帶她去檢查,她也就依着他們了。

六月,靖南的VIP病房裏,夏燈跟爸爸競速拼樂高積木,媽媽給她切水果,喂給她,再擦掉她滿頭的汗。

爸爸每次都比夏燈動作快,夏燈不服氣:“你的是不是少!”

爸爸挑眉:“怎麽輸不起啊小夏。”

夏燈從地毯爬起來,給爸爸捏捏肩膀:“可不可以不算啊。”

爸爸抖抖另一邊肩膀:“這邊也捏一下。”

夏燈像小狗腿一樣,兩邊換着捏:“好嗎?老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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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在旁邊笑:“聽見了嗎老丁,你閨女覺得你三十多歲已經是老先生了。”

爸爸佯裝傷心:“小白眼狼嘛,誰家都會養一只,我認了。”

夏燈哄得不怎麽走心:“但爸爸你長得很好看啊,俱樂部的阿姨都這麽說。”

這回媽媽不開心了:“是嗎?”坐下來:“寶貝來。跟媽媽說俱樂部的阿姨都是怎麽說的。”

夏燈走過去,被媽媽拉住手,聽媽媽說:“阿姨說了什麽?”

“阿姨們說,丁司白先生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默默無聞到聲名大噪,不可多得。當然他最值得一提的成就,就是娶了餘焰女士。”

夏燈學她們說話,接着又講餘焰女士有多漂亮,作為談判官的能力有多強。

夏燈爸爸姓丁,媽媽姓餘,夏這個字是她自己抓阄抓來的,燈這個字源于爸媽名字的結合。

焰,丁,成為了燈。

媽媽跟爸爸聽着她機靈鬼樣的模仿,相視一笑,眼神交流的全都是對他們的女兒的愛。

生活總有疲憊,女兒的笑臉就是滿血複活的藥劑。

他們時常感到幸運,就因為老天把夏燈帶到了他們的身邊。

隔壁病房就沒那麽其樂融融了。

傍晚,爸爸有工作要處理,離開了,媽媽陪着夏燈解高級數獨,突然,外頭傳來玻璃碎掉的聲音。

小孩子總是好奇的,就想去看。

媽媽沒有阻止,但有陪她一起。

出了病房的門,夏燈看到一個中古風格的醫用小推車倒了,作為支架的玻璃脫落,碎了,連同車上的東西,鋪了一地。

兩位護士姐姐和一個小男孩在撿着。

小男孩胳膊上還纏着繃帶,看他病號服的服裝,好像也生病了。

夏燈還沒在VIP住院部看到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就稍稍記住了那張蒼白的臉。

再見到他是夜裏,媽媽占着病房的洗手池給她洗水果,她就到外邊公用的水房去洗了碗。

回來時,看到傍晚那個小男孩跟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起。

她沒在意,繼續走着,突然間,那男人一巴掌甩在小男孩臉上,她哆嗦了一下,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

男人罵道:“你瞎他媽跑什麽!”

男孩沒答,也沒哭,血就從他耳朵裏流下來,但就是不哭。

男人轉身回了病房,拿了包紙巾,扔在他臉上,又回去了。

男孩沒接,紙巾砸了他的臉,又掉到地上,他也不動,就站在那門前,任由耳朵流血。

夏燈趕緊跑回去放碗,又跑出來,跑到他跟前,撿起紙巾,抽出兩張,給他堵住了耳朵的血。

兩個人面對面,時間靜止了半分多鐘。

到一分鐘時,血把紙巾染透了。

夏燈看他的血止不住,拉着他去了護士臺找護士姐姐,護士姐姐見狀把男孩拉過去,急着處理起傷口。

夏燈的小手扒着護士臺裏側的桌邊,睜着大眼睛細細看着。

男孩這時候也終于看向他,就是沒有表情,他好像都不疼。

夏燈沖他彎了一下唇,沒說話。

夏燈媽媽這時候找來,着急地蹲在夏燈面前,摟着她,檢查她的小臉、小胳膊:“磕到了嗎?”

夏燈搖頭。

媽媽還是要仔細檢查。

男孩就這麽看着,然後護士給他包紮。

他的那間病房的門,自始至終都沒有打開過。

媽媽把夏燈領回病房,她扭頭看了男孩一眼,他耳朵的血已經被止住了,也包紮好了,但他好像不想回病房。

媽媽叫了她一聲,她扭回頭去,沒再看他了。

再一次見到他是八月,他坐在住院部走廊的長椅上,手腕上戴着一只智能手表。

同樣的表,夏燈也有。

她這只是小姨送的,小姨說最好的表,要送給最乖的寶。

男孩那只也是別人送的嗎?是他家人?那他是不是也聽到家人跟他說,送給最乖的他?

剛冒出這個想法,她又憶起他在病房門口挨巴掌的畫面。

他應該沒聽過。

她走到他旁邊,坐下,扭頭說:“我叫夏燈。”

男孩沒有說話,跟沒聽見似的。

夏燈以為他不想理她,不打算打擾了,他突然說:“我知道。”

“你認識我嗎?”夏燈歪着頭。

他說:“不認識。”

“……”夏燈卡住了:“那你……”

“聽你媽叫過你名字。”

原來是這樣。夏燈說:“我以前是運動員的,我進國家隊之前還參加過少兒游泳比賽的,少兒頻道有播出的。”

“我不看少兒頻道。”

“……”

夏燈又問他:“那你叫什麽啊?”

“游風。”

夏燈探着脖子:“有風嗎?”

“游泳的游,游風。”

“哦。”

夏燈媽媽叫她,她要去做檢查了,就跟游風說,等她檢查完,請他吃她媽媽做的排骨湯,還有琵琶腿。

但等她做完檢查游風已經走了。

第三次見面在十一月,外邊天很冷了,他們都穿上了厚衣服,夏燈又撞見那個高大的男人動手打游風,擰着他的胳膊,踹他的後背。

游風的嘴角和胳膊已經是青紅一片了。

她想找媽媽幫忙阻止,但媽媽那時候去停車了,停車場有點遠,來不及了,就跑到一樓,找了保安叔叔,保安叔叔暫時制止了男人。

夏燈趁男人和保安叔叔、護士姐姐解釋,把游風拉到她病房。

她看着他臉上那些傷,不明白:“你怎麽不躲?”

游風不在意似的:“暫時沒能力脫離那個家,躲了被打得更狠。”

夏燈的眉頭皺着:“那個男人是誰啊?”

“我爸。”

“是親爸嗎?”夏燈發出疑問。

游風扭頭,看她那一臉認真的小表情,笑了下:“你老管閑事,小心他哪天也打你一頓。他有狂犬病。”

夏燈說:“我爸爸會保護我的。”

游風扭回頭,看着前方,更平淡地說:“是嗎?”

夏燈不說了。

這一次,她終于請游風吃了她媽媽做的好吃的。

他們在住院部樓下的寬板凳上,一人一碗湯。但只有夏燈喝得嘴角發亮,游風大多數時候都處于靜止的狀态,小小年紀,一臉不符合年齡的老成。

夏燈正式跟他提起做朋友的邀請,他跟她說他不喜歡交朋友。

“那你把我給你喝的湯吐出來。”小小夏燈,心眼兒齁小:“我還救你好幾次,這不是緣分嗎?有緣分都不能讓你跟我做朋友,你也太難接近了吧?”

“靖南醫院VIP住院部的病房多少錢一天知道嗎?”

夏燈不知道。

游風說:“咱倆在這兒認識,是因為咱倆都有病,也都有錢。”

“……”

夏燈才想起問這個問題:“你什麽病。”

“遺傳病,或許。”

“或許?是說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嗎?”

“嗯。”

“那你好幸運啊。”夏燈說:“我确診障礙性貧血,就是我體內缺一點東西,不能造血。”

“影響大嗎?”游風扭頭問。

夏燈搖頭:“沒覺得。”

“那疼嗎?一些部位。”

“不疼。”

“嗯。”

“你嗯什麽?”

“我的血可能有遺傳病,不然輸給你一點好了。反正也不想要。”

夏燈想到那個高大的有暴力傾向的男人:“他真的有狂犬病嗎?”

“他媽死了,他爸看不上他,他妻子要坐牢,他事業也危機了,一直吃着鎮靜劑和安眠藥還是想發洩,總得找一個出氣筒。左看右看都是我合适,那能讓我好過嗎?”

“……”夏燈明白了,牽住游風的手:“報警的電話你知道吧?”

游風看着她牽住她的手,再擡頭看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小蠢貨,她還教別人。

但他沒說不好聽的話,還點了頭。

“他再動手你就報警。”夏燈說:“我媽媽的朋友裏面有律師,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

游風聽小蠢貨說話還挺有趣,順着她的話說:“嗯。”

夏燈教了游風很多保護自己的方式,但她好像沒有受到過傷害,不知道當傷害來臨,這些方式治标都不行,別說治本。

游風卻沒有打斷、反駁她,聽她叨叨了一下午。

再一次見面到年關了,還是熟悉的住院部,夏燈去找游風,到門口聽到一個爺爺的聲音跟一個青年大吵。

說什麽基因、遺傳病。

她沒敢進門,回了自己病房。

那天下午她才見到游風,寒冬臘月,即便是住院部的走廊,只穿一件棉質的長袖也是會冷的,但她把她的厚衣服脫下來給他,他沒要。

“穿上,你會凍死的。”

夏燈堅持遞給他,他也堅持不穿,最後發着火給她重新披上了:“冷的話我為什麽不到病房裏去?”

“……”

夏燈也發火:“那你為什麽不去?”

“你不是找我嗎?”

夏燈想起來了,從口袋裏掏出橘子味的硬糖:“我小姨給我的。”

“不愛吃糖。”游風接過來。

“那你還我。”

“可以嘗嘗。”

夏燈看着他吃了一顆,歪着頭問:“是不是很甜?還有夾心呢。”

“嗯。”

“那我晚上跟她視頻的時候,再求她給我買。”

游風把糖盒的蓋子蓋好,說:“我看了你游泳的視頻。”

夏燈笑得甜:“我游得很快吧?代號夏閃電。”

“不是得了倒數第四嗎?”

“那是正數第四!”

“但是總共七個人比賽。”

“要你管!你又不游泳,你根本不知道難度!”

“我會,只是沒那麽臉皮厚,還去參加比賽。”

夏燈把他手裏的糖拿回來,對着他比了一個叉:“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是朋友了,絕交,一百遍。”

“好,我錯了。”

“跟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

“好,原諒你了。”

游風說:“你都這麽快原諒別人?那不是天天被欺負?”

“沒有啊,他們不會欺負我。”

“他們是誰?”

“我的朋友啊。”

“你有很多朋友嗎?”

“我每到一個地方居住都會認識朋友,不過等我搬到其他地方,她們就不理我了。”夏燈說完又想了想:“好像是互相不理。”

“那你讓我跟你做朋友,就為了将來搬離北京不理我?都是小孩兒就你心眼兒壞。”

“你瞎說!”

“我可不跟你做朋友,我看當病友就好着呢。”

“你怎麽亂講!”

兩個小朋友在長椅上吵架玩,那個高大的男人風風火火地走來。

夏燈正對着他走來的方向,看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縮了下脖子,噤若寒蟬。

游風一扭頭就挨了他一巴掌:“你檢查完了嗎就他媽瞎跑!”

夏燈害怕,但他一巴掌沒打過瘾,又要上手,就不知道從哪兒借了勇氣,張開雙臂,擋在游風面前:“你不許打人!”

她一個小屁孩,有什麽力量?男人一揮手就把她扒拉到一邊去了。

游風本來都做好由他一股腦發洩完的準備了,看到夏燈眼角磕出了血,也不管了,過去拉起她就跑。

男人在後邊一邊罵一邊快步地追。

游風拉着她跑到了醫院對面,男人被紅燈限制在了街這頭。

跑進別墅區,游風就停下來了,牽着夏燈的小手,把她帶去了他家在這邊的別墅。

院子落滿了枯樹葉,亭子的玻璃門開着,塌和移動邊幾上都是土。

游泳池裏有倒着的椅子和摔碎的花瓶的渣子。

游風打開室內的門,走上樓,翻出一個玻璃的盒子,拎下樓,往沙發區走,邊走邊叫夏燈:“過來。”

夏燈捂着眼走過去,被他打了手:“別捂着。”

夏燈看着自己手腕迅速紅起來一塊,抿着嘴不說話。

游風看見了,又說:“對不起。”

夏燈變臉特別好,這就好了,把臉湊過去讓他抹藥:“你們家的房子沒人住嗎?”

游風說:“以前我跟我爸媽住這邊,後來我奶奶病了,需要一套挨着醫院近的房子,這套正好,就給爺爺奶奶住了。”

“他們人呢?怎麽又不住了?”

游風給她消毒:“我奶奶死了,所以不住了。”

夏燈想起來了,他提過這事:“對不起。”

游風沒說話,繼續給她抹藥,手法顯得生疏、笨拙。

“咝——”

“忍着。”

“你輕一點啊。”

“我很輕了。”

夏燈不理他了,環顧起這套房,好多小孩子用的東西啊,都是他的嗎?他爸媽以前很愛他?那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覺得問他這件事可能不禮貌,爸爸也說過不要紮人家的心。

就在她猶豫不決之時,游風說:“抹好了。”

夏燈下意識伸手摸:“好快哇!”

“別摸,你洗手了嗎?”

夏燈又放下手:“我這個眼睛是不是破相了?”

“沒有。”

“那就好,等我回去跟媽媽說不小心摔倒了。”

“怎麽不說實話?”

“我媽媽會擔心的,而且她有很多律師朋友,以她的性格應該會去你家讨個公道。我爸爸很在乎她,肯定依她,那你就要倒黴了。”

游風沒有說話。

“現在我們是朋友嗎?”

“不是。”

“還不是啊,那我不白受傷了?”

“是病友。”

夏燈坐在積了厚塵的地毯上,靠在沙發扶手:“我正在想跟我爸爸媽媽說不做檢查了,不當運動員就好了,還查什麽?他們總依我,我應該會如願。到時候我就不來醫院了,還怎麽是你病友?”

游風默了片刻,說:“去上學?”

夏燈搖頭:“我想等能上初中的時候再去上,那之前就繼續去旅行吧,把沒去過的地方、還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很久,游風說:“嗯。”

夏燈扭頭看他:“但在夏天之前都會在北京,因為我爸媽要到夏天才有時間陪我。我跟着俱樂部出去玩他們不放心。”

游風挪開臉:“嗯。”

夏燈安慰他:“你沒有關心你的爸媽,可能代表你會有關心你的朋友。我外婆說,人的一生得失平衡。”

“你知道什麽是人生嗎?”

“懂一點,我想可能要等我成為大人的時候,才能懂得很多。”

游風說:“你已經比同齡人懂得多了。”

“你也是。”夏燈可不會謙虛。

“我爺爺教得好。”游風更不會謙虛。

夏燈覺得她懂了這句,也想起他爺爺跟他爸爸争吵那事:“你有一個很好的爺爺對嗎?”

“嗯。”

“真好。”夏燈看天要黑了,準備回去了:“下次再見天氣就暖和了,我們可以去游泳,我會讓你知道我有多快的。”

游風說:“那就在這裏,我會把泳池蓄滿水。”

“好。”

來年春天,他們再見面,彼此的個子高了不少,脫掉了厚棉服,穿着輕薄的衣服,一塊兒奔向他們去年約定的地方。

夏燈看着幹淨的庭院、泳池,房間也打掃過了,迫不及待地給游風展現她的速度。

游風站在泳池一頭給她計時:“你要是比你說的時間慢了,就是在騙我,以後就跟你叫小騙子。”

夏燈浮出水:“那去年的速度跟今年一樣嗎?”

“你這麽長時間沒練習?”

“我去學語言了,小姨請了很多一對一輔導。”

“你不是不想上學,學什麽?”

“但我想多會一些語言,将來去各地能用到。說白了就是我不想學別人一定要我掌握的東西,我只想學自己喜歡的。”

“統招學歷對你不重要,那也沒必要上初中。”

夏燈游起來:“因為我愛我的爸爸媽媽啊,他們要工作、跟人交往的,我不能讓他們被議論和指責。”

“但這不是委屈了自己?”

“願意的事叫什麽委屈?我很願意為他們啊。”

游風沒說話,但很認同。

夏燈游到頭,遠遠看着游風:“我喜歡這裏!謝謝你游風!”

游風看着水裏笑得燦爛的夏燈,已經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要不是她那麽驕傲,他一定告訴她這件事。

但她太不謙虛了,到時一定得意地說,當然。

最後他只是對她說:“上次你擋我前邊受了傷,我忘了說。”

夏燈游到邊上,抹掉臉上的水,雙臂搭在池邊,仰頭看他,眼睫毛挂着很大顆的水珠子:“嗯?”

游風走過去,蹲下來,低頭看着她:“謝謝。”

夏燈笑得甜:“不客氣。”

“但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沒關系啊,我們是病友啊,你可是我唯一的病友!我可以一直擋在你前邊的。”夏燈又鑽進水裏,聲音也飄遠了:“一直一直。”

游風就在池邊蹲了很久很久。

就因為夏燈的一直一直。

那天夏燈游了很長時間,游風一直在邊上看,給她計時,然後兩個人看了她比賽的視頻。

原來夏燈拿過很多名次,那個成為運動員之前的第四名,可能是她最拿不出手的一份成績單了。

那個月夏燈第二次到游風家,看了一部有關游泳的電影。

星星下,兩個小朋友盤坐在泳池不遠、鐵藝的秋千椅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黑白畫面。

游風看起來興致缺缺,但也跟夏燈看到了片尾。

電影的經典橋段是女主掉進水裏,男主跑去找人來救她。女主渾身濕漉漉的,問男主角:“你剛去哪兒了?”

“你一直不動,我以為你死了,就去找人了,但沒找到。”男主角緊張地握住她的胳膊。

“我只是在憋氣,我可以憋很久,我很厲害的。”女主角解釋。

“但也太吓人了,你要再這樣,我不讓你用我家泳池了!”

“我知道了——小氣鬼——”

激烈的争吵後,他們擁抱,接吻。

夏燈下意識扭頭,游風卻沒看她,只是問:“你今天還游泳嗎?”

夏燈仰頭看天,太黑了:“太晚了,我媽媽給我打兩個電話了。”

“那我送你回去。”

“好啊。”

月底,他們又見了一次,這次夏燈一直泡在泳池,中間惡趣味上頭,也給游風表演了面朝下,一動不動地憋氣。

她其實沒想很多,純粹想要惡作劇,打算等他信了突然鑽出水。

但游風根本不信似的,并不緊張,也沒去找人來救她,和電影裏演的完全不一樣。

她轉了個身,看到游風從旁邊拿了一根輕飄飄,仿佛亞克力制的鏈子扔到她旁邊。

她配合地拉住,翻身上岸。

擦頭發的時候,夏燈問他:“你怎麽沒去找人?”

“我會游泳。”

“那你不來救我?”

“你又沒溺水。”

“萬一呢?歷來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游風把毛巾給她:“我就在邊上,能讓你淹死嗎?”

也是。夏燈沒整蠱成功,覺得沒意思,不說了,撩起頭發。擦着擦着眼瞥到那個鏈子:“你拿什麽撈我的?”

“船錨。”

夏燈才看到鏈子那頭塗黑但掉了很多漆的船錨,好大一只:“你們家泳池為什麽有船錨?”

她跑過去,想撿起來,但好沉,搬不動,跟那條鏈子的材質不一樣:“好酷啊。”

她稍微挪動它,粗略瞧上兩眼,尖尖的地方還印着字母,不自覺念出來:“why are you here?”

“以前邊上有艘海盜船裝飾品,我爸覺得礙事拆了,這船錨被丢下了,就一直扔在那兒。”

夏燈覺得更酷了:“居然還有船啊!”

沉默。

驚訝過頭了,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後半句,他爸覺得礙事拆了。

她收起激烈的反應,嘟哝一句:“你不游泳,放着也不礙事,拆什麽?”

她沒想被聽到的,但游風聽到了,回答了:“我的東西他們都拆了。”

夏燈抿了一下嘴,又是許久,她說:“沒關系。反正我以後不能再比賽了,要去上學了,等我把幾年學混完,買一艘船,讓你當船長。”

游風看着她半晌,直到她走的時候才說:“是空頭支票嗎?”

夏燈聽到這沒來由的一句,挑眉問:“什麽?”

“你說買船讓我當船長。”

夏燈還以為什麽呢,笑了笑,拍拍他胳膊:“我會說到做到的,一言既出,閃電都難追!”

後來夏燈說服了她爸媽,不用再做檢查了,可以繼續旅行了,等年齡到了就去上初中。

這意味着,她跟游風不再是病友了。

夏天來臨之前,夏燈專門等游風檢查的日子,到靖南醫院來找了他一趟,給了他橘子味夾心糖。

游風最後帶她去他家游泳,游了一下午。

那天他們話都變少了,小朋友間的分別,可比大人間的難過。他們再少年老成,也沒大人那般繁多的思緒,所以他們的悲喜純粹,不想離開好朋友的感情,也很純粹。

游風送夏燈離開的時候,也有禮物要送給她。

夏燈好奇,拿過來就要拆開,拆到一半,擡頭問他:“可以嗎?”

“拆吧。”

游風送了夏燈一個船錨手鏈,是他家泳池邊放着的那個船錨一比一縮小版,他自己做的。

自己做是因為錢能買的,夏燈都能輕松得到。

夏燈好喜歡,一直說好酷,迫不及待要戴上。

但是小笨蛋是戴不上的,尤其還是在小笨蛋很開心的時候。

游風伸手:“手伸過來。”

夏燈笑嘻嘻,把手遞了過去:“哥哥辛苦了。”

“誰是你哥哥。”游風嘴上這麽說,手上還是很認真地系。

但沒系上。

小笨蛋變臉賊快,齁不講理:“哥哥你好笨,這都戴不上。”

“是你手腕太細。”

“那你就不能做一條有扣子的牢固的手鏈啊?這船錨兩邊尖尖的,皮繩這頭也沒洞,勾不住啊,一繞上就滑下來了。”

“白拿你還挑剔。”

好像是很過分,夏燈又笑了:“可是好容易弄丢的啊,弄丢了我可能就把你忘了。”

游風給她多繞了幾圈,勉強固定:“無所謂,我記着就好。”

夏燈仰起頭,笑臉好看:“我不會忘的!”

“是嗎?”游風還記得她曾說過,換地方居住就跟以前的朋友斷了聯系,他可沒那麽自信他是例外。

所以她可以不記得他。

但如果還能再見,她可就不能忘記他了。

夏燈接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說要去機場了,她必須得回去了,一邊打着電話一邊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跑回來,一把抱住游風:“我不會忘了你的!”

游風微怔,沒做出任何反應。

夏燈又說:“你記得變強大,強大到誰都不敢欺負你!”說完跑開了,遠遠的,又轉過身,倒着跑,沖游風揮揮手:“You are for your own existence!”

……

夏燈沒有完全想起小時候的事,但光是那些掉落的聲音,已經足夠她加快了速度。

車窗開着,風吹進來,她感到臉上一片冰涼。

她不喜歡記得太多無關緊要的人和事,認為帶着太多過去的事物前行,會阻礙她前進的腳步。

所以她的二十年都在不斷忘記。

無論是小時候活潑善談的自己,還是青春期以後變得寡言少語、淡漠平靜的自己,丢掉無用的記憶都是她最熱衷的。

她不覺得這樣但她有什麽不對,但百分之百不對的是,這樣的她對游風許下‘不會忘記’的承諾,卻食言了。

初中跟游風相逢,她忘了他,他也沒找過她。然後是六年暗中保護,兩年情侶相處,他仍然只字未提……

或許他沒指望她記得他,只是沒想到她把他送的禮物給別人了……

但她沒有那麽做。

是弄掉了。

她當時找了很久,以為是搬到深圳以後丢的,還想過是丢在了別的國家,沒想到離開北京之前就丢了,所以從沒問過阿姨有沒有看到……

她終于知道了游風反常的原因,并且相信,這就是答案。

他往死裏打人不是什麽好人,她言而無信就是好人了嗎?她還言之鑿鑿地說他多餘,說他是個小痞子……

夏燈啊,是對你好的人太多了嗎?所以才只看得見自己?你以為你的一生可以擁有多少個騎士,多少個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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